两人各执一词, 乍一听果然都很有道理。
程先生该是革命党中最忠诚的温和派、笃信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而李锐的思想就比较驳杂,对新鲜的东西总是乐意了解尝试, 两人的出发点虽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好, 可在具体的路径上却似乎大不相同。
白清嘉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分歧、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信的是什么, 于是最终只好搁置争议;且她想了想, 忽然又发现自己竟连徐冰砚笃信哪种主义都不晓得,一时心中也是深感惭愧, 遂打定主意等见到人后就要好好问上一问。
可惜那段日子他又变得很繁忙、不是随时能见到了,一来是忙于安抚民众维护治安,二来也是因为他的恩师方启正方先生忽然从北京到上海来了。
白清嘉对这位传闻中的方先生一直十分好奇。
几年间她已多次听过他的名字,知晓他是光绪朝的名臣、又是对徐冰砚有过知遇之恩的老师, 徐冰砚十分尊敬他,且似乎十分在意他对他的寄望与评价。
“我听说老先生已是耄耋之年,如今身体可还硬朗么?”她主动跟徐冰砚问起, “在京沪间往来一趟可不容易, 他专程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信中说是为了到苏南祭祖,”徐冰砚一边坐在她身边看她抱着孩子一边柔声回答, “转道上海只是顺便。”
“哦, 那就是特意来看你的了?”她挑眉一笑,看着男人的眼神有些调侃的意味,“进士大人真是才高八斗令人难忘,人家老先生都八十多岁了还不忘专程拐到上海来看你。”
这话就是挤兑了, 他摇头笑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顿了顿又说:“先生博达,对学生都是一样关照的。”
她撇撇嘴、冲他促狭地笑, 两人亲昵了一阵,她又被男人搂到怀里去了,靠在他身边她总是感到很安全,过一会儿转而问他:“那我可以一起见见老先生么?我还没见过你的老师呢。”
“当然,”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一只手又环着她摸了摸女儿的小手,“先生也说想见你。”
方先生是于1919年6月由苏南抵沪的。
那时上海工人大罢工正是闹得最凶的时候,纱厂、书馆、电车、船坞相继停摆,前前后后有超十万人参与罢工,运动的主力显然已在无形间由北京转移到了上海。
幸而军部进行了干涉,眼下铁路还没有停运,白清嘉跟着徐冰砚一起到火车站去接人,没等多久便看到火车轰鸣着从远方驶来,车门打开,已可见老先生的身影了。
他很瘦,清癯而老迈,像所有遗老一样穿着旧式的长袍马褂,因为上了年纪脊背弯得厉害,但一双眼睛还很亮,看得出精神矍铄;随行的还有若干他的家人和佣人,约莫统共有二三十号人。
“鸣岐——”
他一见到徐冰砚便眼前一亮,腿脚虽然已经不便走动,可那双枯瘦的手却已朝自己的学生伸出,徐冰砚亦快步迎了上去,恭敬地对自己的老师问好,接着又替代了他的一位晚辈在他身侧扶住了他。
鸣岐……
这个称呼于白清嘉而言总是有些陌生,尽管过去她曾听说过这两个字背后的渊源;此刻她看着徐冰砚搀扶着自己的老师、两人寒暄对话的状态也让她有种特殊的感觉,总觉得……总觉得自己的丈夫跟平时有些不同……
——是哪里不同呢?
是因为他眼中的笑意比平时面对旁人时更温和诚恳么?
还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一个人如此尊敬?
就像忽然见到了一个她前所未见的少年时的他……她的心情变得特别微妙。
怔愣之间那位方老先生却已朝她看了过来,眼中同样带着宽厚的笑,又扭过头去问徐冰砚:“这便是你的妻?”
“妻”。
与“太太”不同,这同样是老派的叫法,可也许有时老派反而象征着某种郑重,徐冰砚的神情也因此变得更严肃,点头应:“是,是学生的妻子。”
说着他便向她伸出了手、当时的神色也有种别样的柔情,她心里一跳、不知怎么竟忽然有些紧张,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局促地对老先生欠身问好。
“好孩子,”方启正笑着对她点头,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又看看她身边的徐冰砚,神情特别慈祥,“果然般配得很。”
徐冰砚做事一向周到稳妥,当天就将方先生的随行人员安排进了饭店落脚,又将他和他的亲人一并接进了官邸暂住。
那时白清嘉已经从白公馆搬出来了一段日子,原本没什么人气的官邸也伴随着她的到来变得越发像个温馨妥帖的家;她还亲自安排人仔细收拾过要供方老先生休息的客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透着用心,很令尊贵的客人感到窝心。
“我只住几天便走,原不必让你们如此折腾,”方先生微微叹着气,“这次转到上海来也是临时起意——鸣岐,你是太客气了。”
老先生虽是精神矍铄,可年纪毕竟大了,这么一路舟车劳顿难免现出疲态,进了官邸之后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起不了身,气喘得也有些急促。
徐冰砚见状连忙亲自给老师倒茶,方先生接过,喝下之后又缓了一阵才渐渐好起来,此时又起了兴致打量学生的官邸,见装饰上大多属西洋的风格、神情也似有些感慨。
“时候确然是变了……”他老迈的眼中透着淡淡的凄凉,“……如今都是西洋的天下。”
这话让白清嘉听了一愣,随后心里便感到一阵尴尬:这房子当初毕竟是她代徐冰砚收拾的,由于他一贯对这些衣食住行上的琐事没什么要求,她便大多依照了自己的喜好来料理,的确是带了不少西洋的风格——如今听方先生这话的意思……莫非是有些不喜么?
她悄悄看了徐冰砚一眼,他则对她淡淡一笑、依稀有抚慰的意思,转头又跟他的老师回忆起了往昔,便是十几年前他刚刚登科时的光景,那时方先生还曾邀请他到府上做客,传统的中式院落十分古朴典雅,隐然而有魏晋名士的风骨。
“什么名士?”方先生笑着摆摆手,眼神中已染上了些许萧索的味道,“为时所弃一老朽尔,早已一文不名。”
这是自轻的话,别说是徐冰砚了、就是白清嘉听了也忍不住要皱一皱眉,方先生自己却似浑不在意,顿了顿又问起眼下上海的局势。
“我看这里乱得很,比京城还不像样,”他看着自己的学生沉沉叹气,似是十分担忧,“你在此统兵可曾遇到什么麻烦?不会被总统府里那些人为难罢?”
这是关怀后生的话、就同旧年徐冰砚刚在京中留任时一样,彼时他年轻尚轻根基又浅,在官衙之中难免受些排挤,那时方先生便是这样关怀他,时常询问他有没有什么为难。
徐冰砚心中一暖,摇摇头说一切都好,又言:“局势变得太快,北京应当也会有反应,只要拒绝在和会的协议上签字,想来各地的民怨自然便会平息。”
方先生一听“和会”便又难免心头一沉,毕竟这样的和谈他是经历得多了——丙辰年后的《北京条约》,甲午年后的《马关条约》,辛丑年后《辛丑条约》……每次都是轰轰烈烈挨一顿打,接着气势汹汹和一次谈,最终垂头丧气签一沓约——如今的变化大概也就是暂且没有挨打,可最终约还是要签,百姓闹不闹又有什么分别?
他已冷了心、大清国亡了之后便不愿再谈论政治,只愿写写字作作画、同子子孙孙共享天伦,数着日子过罢了。
不过想起写字作画老先生便又有了精神,他回头对自己的长子招招手,示意他把随身携带的一个箱箧拿过来;打开之后复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个卷轴递给徐冰砚,后者双手接过,还有些不解:“这是……?”
“多年不见,为师者自要赠你些礼物,”方先生淡淡一笑,显得格外愉悦疏朗,“不是一直喜欢董玄宰的字么?这是他的真迹。”
话音落下之时徐冰砚已然解开了卷轴,久经岁月的纸墨带着难以描摹的古朴气息缓缓在众人面前展开,董公拙中带秀、清隽雅逸的字迹亦同时跃入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