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盛放的白木槿花丛如今早已凋亡殆尽,从那片萧条中根本看不到任何过去繁华的影子,她在黑夜里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悲伤和愧疚完全是一样浓。
“对不起……”
她轻轻地对他说着,接着转过身伸手狠狠地拔掉了一枝花……一枝又一枝,一丛又一丛,像是打算把那些厄运和不幸都连根拔起,像是渴望用最虚妄的办法去填满心底那个再也不可能被修补的破洞。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陪着她一起毁掉那些花,尽管它们大多都是过去的他亲手种下的;最后一丛被拔掉的时候她终于脱了力,身子一软险些跌在地上,他搂住了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抵挡沪上十一月的冷风。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还是病倒了。
第164章 濒临 疯狂的凶戾和杀意
白清嘉生了一场大病。
其实她一向很少生病的, 上次去医院还是今年年初,原因是过度劳累;这回大概就是因为心伤了,毕竟短短几天之间就在毫无防备的境况下接连失去了两个对她而言极为重要的人, 铁打的人也会遭不住。
她病得很严重, 连学校都去不了, 一口气请了半个月的假, 而且估摸着之后还要再续;人终日躺在床上,意识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 甚至分不清昼夜晨昏。
医生和家人们都在进进出出地照顾她,她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后来病情转好了一些、一天中大半都能维持神志清醒,却依然不愿意从床上起来, 天天躺在那里、不跟任何人说话。
她的房间有厚厚的天鹅绒窗帘,自她病倒后便一直严严实实地遮着、一点光亮也不透,于是整个房间一直陷在黑暗里, 更显得混沌;外界的喧嚣也由此一并被遮住了, 她不知道爆炸发生后接连产生的一系列变故,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此时此刻正在面对怎样的风暴。
——她只知道他每天都会来看她。
说来一切也很好笑, 前段日子他很忙, 一个礼拜只能勉强抽出几个小时来看她,如今他更忙了,却每天都能在她身边陪她坐一会儿——她的房间始终黑着、连灯都不开,长久的黑暗会让人失去对时间的判断, 因此她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也不知道他会在她身边待多长时间。
但只要他来她就会知道,只要他在她身边她的意识就会清醒。
他们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尝试彼此触碰,他那么艰难地抠出一丝一寸的时间辛辛苦苦来到她身边、仿佛就只是为了像这样悄无声息地跟她一起坐一会儿;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会离开, 走的时候步伐很轻,关门的动作小心翼翼,“啪嗒”一声——是锁头含住锁舌的声音。
这便是她的催眠曲,只有听到这个声音她才能入眠,醒来之后就无声地再一次等待他到来,然后继续在“啪嗒”之后入睡。
……周而复始。
她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或许有好几个月,也或许只有短短的几天,混乱的意识让她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只是一天一天乱七八糟地过。
直到有一天……他没有来。
那天是十一月八日,距离那场惨烈的事故只过去了短短不到半个月。
千头万绪的伤亡抚恤工作尚有很多还在进行,而对事故原因的调查已经完成了七七八八——矿洞之中混入了特务,有人秘密将火药埋在土层之下,十月二十九日当天以明火引爆,造成了规模巨大的爆炸。
这些特务来自哪里?他们为什么会知道军火厂的具体位置?
有关军火制造的一切信息都是绝密,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是得到他信任的亲信,连他的好友季思言季公子都不知晓此事,谁又能在层层的防范中如此清楚地探明一切内情?
在这几天中他已经查遍了身边所有的关系,警政厅、军营、军火厂中各类人员的人际往来……一切都没有问题,而在排除了一切不可能之后一个异常的信息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
——苏青。
这个女学生……曾在官邸留宿。
当你不怀疑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显得可疑,而当你的疑心终于被那些不可忽视的蛛丝马迹一点点挑起,那么对方的一切也就都变得值得深究——他派人去查了她的背景,尽管许多信息已经被有心人刻意隐去,可最终他还是查到了她与直隶省的关系,竟是欧阳锋手下一个叫苏毅的军官的女儿。
直隶省……
他们一贯与日本人走得近,此次又是如此明确地冲着军火厂来、很难不让人认为背后有日本人的授意——何况当他派人去抓苏青的时候还得知她早在爆炸发生之前就拿到了一个公派前往日本留学的资格,人已经走了小一个月,影子都没了。
——旁人又怎么知道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学生有多么聪明呢?
当初她受冯览的指派、要借着与徐冰洁的私交盗取有关军火厂的机密文件,事成之后原本是要直接前往湷霞路九号与他交接,可事到临头却多留了一个心眼儿,又转头到邮局给自己的父亲苏毅去了一封信。
她可不蠢,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全心相信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这里是上海滩、徐冰砚的地盘,如果军火厂真的被毁了他会善罢甘休么?必然会一查到底、将所有涉事者严厉处置,到时候那个什么纪良平能保得住她么?
他跟她非亲非故,比起花大力气保她、说不准更会直接把她推出去顶雷,到时候她又能倚仗什么保住自己的性命?还不如提前跟父亲通信,他虽然不宠爱她,可到底与她血浓于水,多少能给她一些真实的信息,让她看清自己真正应该走的路。
而后来苏毅的回信果然没让她失望。
那个纪良平原来就是当初徐振将军的秘书,他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杀了徐冰砚报仇,二是妄图趁乱恢复对上海的控制,他根本就没打算再回直隶省、因此更不可能在意她这个直隶省军官的女儿最后到底是生是死。
——她能做的只有自保。
苏毅这个做父亲的前面十几二十年都像个废物一般毫无作用,如今到关键时刻倒是帮了她一个大忙——他告诉了她直接与日本在华商会总理事木村苍介联络的办法,并提前绕过冯览秘密地与日本方面打过招呼,最终促成了她与木村苍介的会面。
她的要求非常简单:她可以把自己手上拓印搜集的所有机密文件都交给日本人,但他们需要给她一笔丰厚的酬金,并在事发之前就护送她安全到达日本;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从此改头换面以一个日本人的面貌重新开始生活,这样即便徐冰砚最终意外从事故中活下来,她也依然可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日本人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苏青的条件与冯览相比简直太容易答应了——冯览那条毒蛇的胃口可大着呢,他想要重新夺回上海、而这就必然要牵扯到动兵的事,日本人的确想看到一个混乱的中国,但他们自己目前却还没有做好全面侵华的准备、因此目下可不打算亲自去淌这潭混水。
木村苍介很快就答应了苏青的条件,并要求她继续按照与冯览原本的约定去跟他接头——冯览也是日本人的工具,他们要借他的手去炸毁那座军火厂,这样即便事后华东几省震怒、他们发泄的对象也只会是直隶省,对于大日本帝国来说又有什么是比中国再次打起内战更有利的局面呢?
人人都是棋子,可又人人都自比为黄雀,回环曲折的心术争斗背后被牺牲的却是上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和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而在可见的未来……甚至会引发再次对国家造成重创的残酷战火。
——可是谁又真的在乎呢?所谓“国家”不过就是最虚幻最无谓的东西,只有最执妄的蠢货才会为了它付出自己的一切,“聪明”的人们早就懂得该怎么拿他人的福祉交换自己的利益,这片土地毁了就毁了,反正他们已经拥有了一切、去别的国家做高高在上的一等公民不好么?何必继续留在这个没有未来的陈腐之地虚度光阴?
而现在唯一没有着落的人就是冯览了。
他太心急也太大意了,被刻骨的仇恨蒙蔽了双眼、又太过轻视苏青这个看似无害的女学生,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在背后算计,最终成为一枚弃子——日本人背弃了过去与他达成的约定,不仅没有在事发后将他接入日本使领馆避祸,而且还在上海全境封禁后拒绝帮他偷渡到海外。
……于是那些糟糕的旧事便再次重演了。
他再次掉入了徐冰砚的罗网,当初对方羽翼未丰、尚且没能完全掌控整个华东,他还能想方设法钻空子逃去北方;可如今这偌大一个上海滩已完全是他的囊中之物,要在其中抓出一个逆党对他而言实在是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