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地下的军火生产不必他亲自过手, 那都是白家那位二少爷要操心的事——对方也不比他清闲, 毕竟军火制造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干好的事, 他要想办法从各种渠道买入国外的先进枪械和火炮,再找南洋来的专家拆解研究, 最后再反复试验仿制出成品。
因担心试验失败炸毁矿洞,二少爷最后还是坚持在空旷地带单独辟出一片空地来做前期工作,有一回不慎闹出了一场小爆炸、炸伤了两位参与工作的研究员,其中一个叫许兴的年轻人受伤极重、整个被炸断了一条胳膊。
当时二少爷本人不在, 晚上赶到现场时才知道情况有多糟,站在伤员搭在野外的简陋病床前半晌说不出话,还是对方借着朦胧的意识先开了口, 艰难地睁着眼睛看着他说:“二爷不必自责……这都是我们自己选的路……不怪任何人……”
不怪?
许兴才二十三岁、刚刚留洋回国, 舍下大好的前程不要应了他白清远的约来到这片荒山中隐姓埋名,如今平白断了一条手臂命悬一线, 怎么能“不怪”?
白二少爷是多洒脱的人、那时却也无法再勉强露出一个笑了, 一边在对方身边缓缓蹲下一边紧紧抓住他仅剩的另一条手臂,声音沉沉地说:“……你的家人我一定会照顾好。”
“我知道……”许兴那张年轻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只有雪白的绷带还在不断被鲜红的血迹浸透,可即便这样他的眼中也依然存有微弱的光亮, “二爷总是照顾身边的人……”
可不是?
所有来到这里参与军火厂营建工作的人都得到了丰厚的报酬,甚至连他此前留洋的学费都是二少爷资助的。
“我不会死……”许兴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我还要好好活着……报二爷的恩……救国家的难……”
这都是令人心痛的话——一个青年人的心能有多干净多广阔?明明都还没见过多少世间的污秽与坎坷,却已经有胆量去背负它的沉重和惨痛。
“二爷可不必你报恩, ”听到这里白清远终于笑了,只是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却微微泛着红,“但国家会记得你……永远都记得你。”
第二天中午许兴便离开了。
其实大家对这个结果都不算意外,毕竟他伤得太重、根本止不住血,而如今为避过城里诸多势力的耳目又不便大张旗鼓地送人进医院治疗……他自己也知道的,因不愿所有人的努力功亏一篑、生前还一直拒绝众人要送他回城的好意,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的葬礼简陋极了——那甚至根本称不上是葬礼,只是在一棵茂盛的大树下入了土,山里流淌的溪水和吹拂的清风便是他能得到的一切,无形亦无声。
白清远就在那棵树下站了很久,尽管这几年他已经失去了很多同行的友人,可至今却依然难以适应这些意料之中的遗憾;而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特别渴望烟草,几年前它带给他的抚慰惊人的有效,如今却不顶用了,无论抽多少根心底依然一片麻木。
——直到两天后徐冰砚也亲自过来了。
他毕竟位高权重、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不便经常到军火厂来,何况这次爆炸闹出的动静不小、已经再次引起了各方的警觉,单是应付这些都已让他殚精竭虑;可他还是来了,一是为了亲自看看情况安抚人心,二来也因为担忧白清远、怕他就此消沉下去。
他最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毕竟他同样失去过许多人,譬如当初在军校的同窗,也譬如后来在军营结识的那些同僚和下属,每一次遗憾的发生都是极突兀的,事前无法准备,事后无可挽回。
他也知道在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因此仅仅沉默地在对方肩上一拍,说:“先回去休息几天吧……别太勉强。”
白清远却没动,仍然看着那棵高大茂盛的树,默了很久之后才忽而开口说:“树下还是闷了些,总把人困在一个地方……”
这话有些无厘头,徐冰砚却听懂了,眉头微微皱起来。
“我还是宁愿被烧成灰一把扬到风里去,”果然之后二少爷把话说得更白了,“自在些。”
徐冰砚沉沉叹了口气:“清远……”
二少爷回过神,扭头看着对方散漫地笑,还说:“随口一说而已——你就没想过这些?”
说完不等人答复便转过身离开了,背影像是浮在云里……
……随时都会飘飘摇摇随风而去。
也因为军火厂里发生了这桩意外,白二少爷便专程去了一趟南京抚恤许兴的家人,来回统共花去了一个多礼拜的时间。
薛小姐并不知道他的忙碌,只是忽然有一天再也等不到他来看她,原本就冷清的独居生活因此显得更加寂寥,幸而这样的状况早就在她预料之中,总不至于措手不及。
她还是尽力按部就班地过日子,继续保持此前他在的时候为她留下的一些习惯,譬如午后下楼到餐厅里享受一顿下午茶,譬如晚上七点去孔雀厅看摩登的男男女女一起跳舞,譬如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去礼查饭店美丽的后花园散步……十分规律。
可也不知怎么的,明明都是一样的事情,有他在和没他在却是两副截然不同的样子,他走之后咖啡变得苦涩了、交谊舞变得无趣了、散步也变得累人了,日子像是忽然空洞起来,变得没有着落。
她心里觉得好笑,感叹过去人说的由奢入俭难是多么正确,又嫌弃自己过分执迷、怎么那么容易就上了瘾,明明早知道不定心的花花蝴蝶根本不会一直停留在一朵即将凋谢的花上,却还是那么容易就被他勾走了一颗心。
她于是又试图戒掉他了,同时也在试图远离那些因他而起的新习惯,至少不会再去舞厅,后来总算慢慢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每天不到八点就会上床休息,比暮年的老人还要陈腐无趣。
——可那天晚上他却忽然出现了。
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瞧见他坐在她的床头,屋里没有开灯,只有明亮的月光映照着他俊美的侧影。
她的心忽然一揪,安静地没有说话,他却知道她醒了,开口问她:“吵醒你了?”
顿一顿又抱怨:“怎么睡得这么早?”
她不知道怎么答,就沉默了一会儿、装作还没彻底醒过来,过了一阵才反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叫饭店的人帮忙开的门,”他耸耸肩,不但不为不请自来感到害臊而且还要反过来说她,“你应该在里面反锁上才更安全。”
她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下回的确应该反锁,毕竟房费一直是他在付,饭店的人自然会照他的意思给他开门。
“你生气了?”他忽然问,句尾的音调微微上扬。
她没有回答,只是问他:“怎么忽然过来了?”
多么不坦率,明明比起这个问题她更想知道他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来,可惜却问不出口。
“也没什么,”他轻轻叹着气,“就是忽然很想见你……”
她:“……”
“……还想问你什么时候才会愿意跟我结婚。”
这是甜蜜得令人心碎的话,她的眼眶又有些发热,也不知道自己是失而复得还是继续下坠,心绪摇摆间忽然感觉他靠得更近了一些,手臂撑在她身子两边,贴近得足够让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
“不能现在就答应么?”他的眼睛在冷色的月光下微微闪烁,“或者考虑得再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