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下个月又落了空,还是要还友人;下下个月再次落空,依然要还友人;下下下个月继续落空,因为虽然友人的账已经还清、可在洋行做事却也难免要走些人情,他又拿去跟人交际了……
至此白清嘉的耐心终于被消耗了个干干净净。
她不是受不了清贫的生活急于铺张,实在是下一季的房租已经到了不得不缴的时候,倘若哥哥再不拿钱回来他们一家就要面临被人扫地出门的窘境,父亲母亲和两个孩子怎么遭得起这样的折腾?
她于是又去找了哥哥一回,让他暂且先把手头有的钱拿出来、起码顶一顶家里资金的漏洞,没想到哥哥却神情闪烁百般推诿,还问她:“上次给的钱这么快就见底了?近来家里的花销不是一直掌握在你手上?怎么花得这么快?”
一句话彻底拱起了白清嘉的火气。
“哥哥这是又嫌我当家当得不够好了?”她怒极反笑,“好笑,还当我愿意管这些破事?不然还是大哥和嫂子亲自来接这口烂锅吧,省得我在这儿累死累活忙里忙外,到最后还惹得一身骚!”
这番火气早就压在白清嘉心里多时了,积郁了起码三四个月,如今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令她大哥都吓了一跳,四十岁的男人面对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幺妹竟手足无措了起来,只讷讷地说:“哥哥也不是那个意思……”
白清嘉已经沉下了脸,抱着手臂冷睨着哥哥不说话,白清平讪讪地,到后来神情也终于露出了几分苦涩,声音低低地对妹妹说:“过几天……再过几天我就把钱拿回来……”
而等到次日一早白清平再次像模像样地在吃过早餐后同家人们告别、继而穿上西装拎上公文包走出家门去洋行上班时,白清嘉便也不着痕迹地落后他一步出了门,远远在他身后跟了一路,这才总算知道哥哥几月来都在做着怎样的“工作”。
他根本没去什么洋行,只像个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在街上游荡,每经过一个看起来体面的门头便不禁要驻足流连,一会儿抬头看看人家的招牌、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局促地徘徊一阵后方才深吸一口气走进门去,大约不到一刻钟便又会走出来,出门时一直低着头,脖子像要一口气缩到衣领里,仿佛根本不想有人看到他。
可他没有停下,自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平复了一阵,只需要五分钟的工夫便可以恢复如初,随后继续寻找下一个体面的门头。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积蓄勇气,他的身旁偶尔会经过一些豪华的轿车,原本坐在里面出行才是他生活的常态,可如今那却是他只能仰望的生活了;他或许还在担心会被坐在车里的人认出来,毕竟上海滩的上流圈子统共也就那么大、谁和谁都有交情,而他根本不想被那些故交旧友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是以总会在与轿车错身时偷偷把脸别到另一边。
这样的境况持续了一整个上午,白清嘉已经跟得有些疲惫了,更酸涩的是她的心,到最后几乎要能拧出一盆苦水来;最后她看到哥哥走进了一家银行,说穿了只是不成气候的小作坊,连公字招牌都没有,她在门外等了一阵后便失去了耐心,这回终于打算冲进去了,进门后却看到她年至不惑的哥哥正在对着一个大约不到三十岁的男人鞠躬,体面的穿着反而成了对他最刻薄的嘲讽,衬托着他言语和姿态的卑微。
“麻烦您了,只要给我一个机会就好,”她的哥哥不断低头说着,脸涨得通红,即便在时下的清秋时节也依然满头大汗,“我有很丰富的公文处理经验,也擅长与客人打交道,我还会英文和法文,可以跟洋人……”
他说得如此细致,好像恨不得把自己剖开来给人看,内里的每一寸优点都有一个标签,原本标的价格高极了,可现在却好像一文不值、即便他拼命推销都卖不出去。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都跟你说了么?我们这里供不起您这尊大佛!”那银行的小经理一脸不耐烦,并不在乎眼前这个人曾经面见天子,只像在打发一个肮脏的乞丐一样粗暴,甚至还推了白清平一把,“你们白家现在是什么名声?被政府罢免清算、还跟季将军和徐将军交了恶——人家徐家都放出话了,凭谁都不能用你们白家的人,如今除非是瞎了眼的东家,否则谁敢要你过来干活儿?一开口就要三百大洋一个月,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想要多少就是多少?告诉你,别再做梦了,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你配得……”
白清嘉在这话刚说到一半时便怒而冲上前了。
她的脾气可真坏,一点委屈也受不得,一听别人作践自己的哥哥便浑身冒刺,登登登便踩着精致的高跟鞋走了过去,下巴依然抬着,好像仍是这世上最矜贵的金枝玉叶。
“你说得对,你们这座破庙的确供不起我们白家的大佛,”她根本不管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也不顾当时哥哥既惊异又羞愧的脸色,只痛痛快快地发着自己的火气,“一月三百大洋?便是三千三万也请不来我哥哥!没眼力的东西,逢高踩低落井下石的本事倒是出神入化,买杆秤掂量掂量你自己吧,就凭你也配跟我哥哥说话?”
说完连头都不回一下,一把就拉住了哥哥的手,带着他昂首阔步走出了那家银行的大门。
可这样的痛快又能持续多久呢?顽固的伤疤依然留在那里,她哥哥依然落在重重的窠臼间,宛如一只被人封在枯井之中的困兽,想向上攀却四肢无力、连个借力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只有妥协、认输、承认自己的无能,一个曾无限风光无限体面的男人就那样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蹲在了妹妹面前,像个孩童一样失声痛哭。
“清嘉,”他深深地埋着头,仿佛把自己当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连脸都要完完全全地埋在掌心里,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一滴一滴掉到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动静小得几乎没人能发现,“哥哥真的已经尽全力了……”
“真的……”
“……尽全力了。”
第79章 碰壁 贫贱夫妻百事哀
也是从那天起白清嘉才真的意识到:自己才是这个家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的哥哥已经很难找到工作了, 曾经的“帝国政府”官员似乎已经随着那位毁誉难定的大总统一起从贵不可及的高台上狠狠跌落了,曾经的辉煌有多么令人艳羡、如今的惨淡就有多么令人唏嘘,在一个动荡不知前路的时代, 所有人都变得草木皆兵, 哪怕一点点过往的“污点”都会成为被判死刑的理由, 无从辩解, 无从申说。
她能怎么办?
或许……只有替代哥哥成为支撑这个家的最后一根独木。
白清嘉其实并不抗拒到外面工作。
她毕竟是留过洋的,虽然如今民国新立风气未开、她的父母也一直反对她抛头露面, 但她心里却一直觉得女人与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赚钱养家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社会的想法显然与她不同,除非是去纺织厂一类的工厂做工、或者去到一些显贵人家做女佣,其余地方都鲜少有聘用女人工作的情况, 而她必然是做不了这些的,一来她没有那样的技艺,二来就算做了她也养不起家, 收入太少了。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靠纸笔谋生。
她想起了之前翻译书稿的收益, 一本法国诗集可以换到一百五十大洋,当时她译了整整三个月;倘若她用功一些、做得再快一些, 一个月内也不是不能完工, 等日子久了再养出些名声,兴许收入还会更加丰厚,说不准便能养得起家了。
这些愿景都十分美好,可日子总要一天一天去过的, 眼下摆在白家人眼前的头一道难关便是交不起房费,这个曾经被全家人看不上的房子如今也成了难以企及的稀罕物,他们住不起了、于是只能匆忙收拾东西搬出去,要换到更偏远更狭小的房子里去了。
新房一个月仍要交三十五大洋, 不带早餐且统共只有三间房,厅只有小小的一间,厨房与厕所都是公用的,得穿过一条又细又窄的弄堂才能抵达;左邻右舍皆是落魄之辈,一大半都会把有臭气的脏水泼在门前,半夜里还会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没有一点像样的教养。
嫂子的眉头于是皱得更紧了,这回她甚至不必假托孩子之口来抱怨,自己便径直撂下了脸,先是阴阳怪气地挤兑了白清嘉这个小姑子一番,转头进了狭小的卧室后又跟自己的丈夫爆发了争吵,左右无外乎是抱怨他无能、抱怨白家亏待了她和孩子们。
“三间房怎么睡?清平,你说怎么睡?”邓宁的声音透过单薄的门板传遍了整个房子,“父母睡一间,你妹妹和她的女侍睡一间,咱们呢?这么小的一张床,谁该睡地下?”
“润熙和润崇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是一点没错的。
其实邓宁原本也是一个柔婉的妻子、一个温厚的嫂子,以前从没跟婆家人红过脸,嘴角永远挂着淡淡的笑容;可剧烈变动的生活却打破了她的宁静,琐碎生活中的郁闷和不如意似乎能够很容易地侵吞一个人的心,一双筷子一只碗就足以引来她的不满、一床被子一间房也足以勾起她的怒火,微小的摩擦一天一天累积着,还没过四个月便烧起一场大火了。
一门之外的母亲听着儿子儿媳的争吵、叹气声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父亲的神色亦是灰暗透顶,除了无奈便是悲凉,打着哆嗦的嘴唇张了又闭,好像有话说又好像没话说。
而白清嘉已经无暇再分神来理会这些琐事了,她的全部精力都已被用来翻译和投递稿件。
她吸取了上回的教训,并未再翻译什么风花雪月的诗集,而是找了一本卢梭的《忏悔录》来译,大约两周便译了三分之一,整理过后立刻投递到了出版社,连署名都仔细推敲了,从“白木槿”改作了“贾先生”,阳刚得很。
……没想到却再次遭到了冷遇,甚至都没得到复信。
她不是没有耐心的,也知道人家社里每日事务繁杂,得轮好些日子才能审阅完投来的书稿,可如今她家里已经快要揭不开锅、倘若再没有收益连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因此也难免心急如焚,思来想去还是厚着脸皮又翻出了当初那个随着程故秋一起登过白家大门的李锐编辑的联络方式,字斟句酌地给人家写了一封信,意思是想烦请他做个中间人、看能不能让出版社早日收下她的书稿。
李锐的复信倒是来得很快,可惜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