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抱歉、也跟着局促起来, 匆忙向白小姐解释, 说自己言行无状口不择言、实则对她的家人绝无嘲弄不敬之意。
白清嘉也晓得这位先生是赤诚之人,怎么会怪他?闻言只摇了摇头,说:“无妨,道路不同而已, 先生哪来的错处?”
的确,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那些支持复辟帝丨制的人也未见得都是其心可诛——譬如他们校长吧,如此有名望的人, 难不成还真是贪图什么政治小利?不,他只是信了那美国人的话,诚心觉得中国走不了共和之路,要仿照英国先搞一通君主立宪,说穿了还是康梁的老路。
他们对么?不知道,也许在实现共和之前这个国家的确要走一段迂回的路,可不幸的是袁氏有窃国之念,之前刺杀宋教仁先生便是铁证,他会真心搞君主立宪么?绝不可能!到时国会的权力一定会被架空,国家倒退十几年,重新又回到君主专丨制的死地里去了!
程故秋是忧心如焚,然而人不在政界却是束手无策,此刻唯有一声长叹,说:“的确是道路不同……叹只叹人微言轻,于国家而言只是一粒尘埃,再怎样折腾都翻不起什么浪来……”
这话实在太苦闷,惹得白清嘉也心中戚戚,她示意佣人给他添了一杯茶,缓了缓又说:“先生也不必太悲观,总要走一步看一步的……”
程故秋谢过了她让人为他添茶的美意,听言又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富有书卷气的眉眼又恢复了些许开阔之意,先应了句“确当如此”,又说:“我过去一向无心政治,如今却觉得不得不淌这个浑水,该要从学校里走出来探探外面的风雨了……
白清嘉一听这话挑了挑眉,问:“先生是有意从政?”
“只是一些念头罢了,”程故秋沉沉叹了口气,“前不久刚入了国民党,只希望能做些于国家有利的事,别再无的放矢……”
此消息实在让白清嘉有些惊讶。
她并非觉得程故秋没有才能,只是直觉他不适合政坛罢了——他是教书的先生,才学与见地都是一等一的,只是恐怕秉性太过干净赤诚,并不适合如今这极尽复杂的官场,倘若背后再没有倚仗……多半是要受欺凌的。
她有心想劝一劝他,可临到开口却想不出恰当的措辞——她能怎么说?难道要劝他搁下那颗兼济天下的心向严酷的现实低头?她并非先知,哪来的资格对人家的选择指手划脚?
因而她最后还是沉默了,只看着对方隐晦地说:“如此甚好……只是往后先生要多劳心了。”
这句“劳心”是一点也不差的,甚至像是一句谶语,因为此后几月的局势又一路恶化了下去,□□几乎已是板上钉钉。
1915年10月6日,参政院热热闹闹地开了一场“国民代表大会”,参会的代表一律表示支持君主立宪,声称这是“民意”,还上书推戴袁氏成为“中华民国皇帝”;彼时大总统的戏瘾却是还未过足,竟再次煞有介事地揖让了起来,如此做派简直比在婆家门前下花轿的新媳妇还要含蓄羞涩,令一干看客见了不禁大呼无耻。
可社论再骂也没用,终归还是要把这场虚假的大戏看到底,直到当年12月,国会、高校、民众请愿团、筹安会和各省国民代表又再次聚在一起恭请大总统登基,这回对方总算觉得戏足了,遂悠悠叹了一口气接受了皇帝尊号,又于12日改国号为“□□”,废民国年号,称将以1916年为洪宪元年,行君主立宪政体。
而在这所谓的“洪宪元年”到来之前这位皇帝陛下便忍不住开始论功行赏了,白家人可是为他的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怎么会分不到利益?白清平直接被授予了“一等伯”的爵位,这可是这个商贾家族有史以来的第一遭!泼天的富贵!无上的荣宠!白家人个个欢喜不可胜言、简直是通宵达旦地在庆祝,一场又一场的宴会办个没完没了,白老先生像是一朝年轻了二十岁,似乎已经把半个北京城踩在脚下了。
只有白清嘉一个独立在这场狂欢之外。
她当然也为父兄得偿所愿而感到欣慰,可潜藏的危机却又令她不得不警觉,深恐新一轮的革命和战争会骤然爆发、将她心心念念的人们全都扯进去搅个粉碎。
而另一桩更直接的忧虑却是她联络不上徐冰砚了。
此前他在信中说自己将于秋后返沪,是以她特意掐着时间在十月给他去了信,就是上回在火车上写的那一封,只不过把那不得体的最后一段摘掉了罢了;可从十月至今她却一直未能收到他的复信,她以为他是未能如期回到上海,因此又特意写信给静慈打听有关于他的消息,对方回信时却说他已经回去了,只是好像受了伤在养病,具体的她也不甚清楚。
受伤……
这两个字真是天大的忌讳,可以引发她无穷无尽的糟糕联想——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是受了很重的伤么?恢复得还顺利么?京沪之间的距离在重重的未知下忽而显得更加遥远了,折磨得人心焦又心伤。
她没有法子,只能继续给他写信,这次就再顾不上修饰措辞隐藏情绪了,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字里行间全是清清楚楚的忧虑和思念,只要他接到这封信就一定能知道——
……她爱上他了。
那是多么荒谬的感情啊,明明他们统共也没有见过几面,可是他却好像在她心里扎下了根,一次又一次漫长的分别都无法让她忘记他,甚至反而不断加深着她对他的迷恋。
她到底为什么喜欢他呢?
是因为他救了二哥的命?还是因为之前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他帮她驱赶了徐隽旋?或者更早……因为他在火车遇匪的那个夜晚曾专程来到她的门前?
可如果是这样又怎么解释之前的事呢?
譬如为什么那晚在徐家官邸打牌时她会忍不住用余光偷瞄他?为什么在戏楼偶遇时她会特意邀请他跟他们一起去到二楼的包房?以及最初相遇的时候……她为什么会在码头上生气地丢掉他的外套?
拒绝徐隽旋的那晚她曾告诉过他,喜不喜欢在她看来是一眼就注定的事,原来那并不是空口胡说、竟真的有迹可循——她对他的喜欢或许真的从第一眼就开始了,那时他在阴霾的天幕下走上甲板,又在混乱拥挤的人群中抬眼看向她,幽深的眼睛倒影出她的影子,冷峻的样子让她以为自己只是沧海一粟,可他却只向她一个人走近、低头叫她一声“白小姐”,骨节分明的手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为她遮去沪上秋季冰冷的雨水。
……要命的柔情。
也许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要为他着迷,而此后的那些周折反复只是为了让她确信——她要跟他在一起,或者至少……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她被那样强烈的感情吞噬了,有一段日子几乎是废寝忘食,把信寄出去之后就更辗转反侧,家里欢闹的气氛完全无法感染她,她只感到极端的矛盾,心是一阵冷一阵热,完全成了一团乱麻。
……而最糟的是这次他依然没有回信。
她等了将近两个礼拜,就算是再糟糕的邮差也该把信送到了,可她却完全没得到任何有关于他的音信——这是为什么?因为他的伤情很糟糕、以至于已经无法回信了?还是他被什么人什么事绊住了、不便给她回信?或者……或者是信在周转的途中出了意外,不幸被送信的人搞丢了?
千奇百怪的猜测一股脑儿涌进了她的脑海,折磨得人越发难受,她一边持续猜测着各种缘由一边又忍不住偷偷自嘲,心想这些都是报应,冥冥之中她就是要弥补他,谁让今年三四月时她没有回复他的来信呢?那时的他大概也像此刻的她一样挂肚牵心吧。
如此糟糕的境况又持续了几天,她的消沉与焦虑已严重到无以复加,直到后来事情也没有发生什么转机,只有一个既荒诞不经又理所当然的消息忽而从南方传来——
1915年12月25日,唐继尧、蔡锷、李烈钧在云南宣布独立,因反对□□而出兵讨袁,轰轰烈烈的护国战争就此爆发,一个空前混乱且残酷的时代由此揭开了最初的序幕。
而那个时候的白清嘉尚且不知道,这将多么严重且深刻地……改变她和整个白家的命运。
第67章 重逢 ——他要来北京了。
云南之地偏僻多险阻, 是辛亥之后少见的未被北洋势力深入的省份,军政界中多有同盟会人,曾为酝酿战争而多次秘密集会;那唐继尧将军也是个人精, 在护国运动爆发之前还曾秘密扩军, 最终攒得讨袁滇军共两个师和一个混成旅, 约有一万五千之众, 云南军政府还于1916年1月1日发布讨袁檄文,于其中痛斥袁氏二十大罪状, 字字泣血声声激愤,呼吁全国军民共反帝制,保卫共和民国。
大总统如今成了皇帝,脾气自然也跟着大了起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不打仗是绝不行的——川、湘、粤等省军队有约八万人,分自三路攻滇欲成夹击之势;唐继尧脾气也硬, 心想谁还不能分成三路了?于是也将手下兵将分为三军, 第一军攻川,第二军入桂粤, 第三军留守云南伺机经黔入湘, 打的是在湖北武汉会师北伐的算盘。
三个战场于是很快一齐轰轰烈烈地打开了,四川、湘西、滇桂边,几乎整个南方都燃起了战火,一连几月都不肯消停, 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局面实在大大出乎了看客们的预料,毕竟当初癸丑年孙先生搞起了所谓“二次革命”,彼时国民党坐拥半壁江山,还不是一开火就节节败退了?如今滇军的势力大不如前者, 论理早该束手就擒引颈就戮,谁承想他们竟能翻起如此大的浪,甚至还在四川打了好几场大胜仗!
北京的权贵们渐渐开始感到慌乱了,白家人便是这一派的代表——刚刚得了爵位的他们怎么能容忍袁政府倒台?天天在家祈求他们的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都嫌不够。白老先生如今是天天在家中痛骂滇军,只凭这么一张嘴就足可以将他们送回老家,有时读着读着报纸还会忽然愤而拍案,怒骂:“季家!季家!又是他们!哪回都少不了季宁远那个老匹夫!”
如今的白老先生已可以算是战事的晴雨表,每日都会抢在全家头一个展开报纸察看战况,倘若看完之后无声无息,家中人便晓得今日政府军是胜了;倘若看着看着便不禁破口大骂起来,可见这战局便是有些糟糕了。
这位被他痛骂的云南军政府的季宁远将军说起来也不是生人,同白老先生算是早有宿怨,白小姐还跟他的独子季思言跳过舞,就在去年曾副参谋长办的那场宴会上,也是那时才晓得他和徐冰砚曾是同窗。眼下他和他父亲都是滇军的将领,俱在黔湘边境主持战事,据说是杀得政府军节节败退,2月初便败逃蜈蚣关了。
“小人得志!岂能长久!”白老先生义愤填膺,在家中一边吃早餐一边高谈阔论,“陛下天威无限,北洋一系亦兵力雄厚,他日时机一到必会发起反攻——什么‘护国军’?不过是一群不识时务的乌合之众,早晚要为他们的愚蠢和短视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