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有几分钟,你可以去劝他们跟我走,”他看着她,步步紧逼,“我保证,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他们的安全。”
即便这完全违抗了徐振给他的命令。
她根本不知道他为她做了多大的妥协,只觉得眼前的男人无情又冷酷、对她像对一个陌生人一样狠,那些她以为的特别好像都是毫无根据的臆断、是惹人发笑的自作多情。
她的手渐渐松开了,脱离了他的手臂,眼底动人的花色变成了料峭的春寒,看着他问:“……如果我不呢?”
他眉头紧锁。
“如果我不让你把他抓走你会怎么样?”她试探着他的底线,走钢索一般审慎,同时又有些过分的大胆,“会连我一起抓?还是干脆也杀了我?”
说到这她意义莫名地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他腰间别的枪,忽而伸手摸了上去,他想阻止却拗不过她的执拗、怕贸然用力会伤着她,最终还是由着她拿走了他的枪,并看着她拿它危险地把玩。
“把枪给我,”她听到他的声音更沉了,周身的气息也越发凛冽,“不要伤着自己。”
这其实是关心的话,可此时在她听来却像是威胁,好像在说如果她再不归还枪械他就会对她不客气,她心里更难受了,正要说话却又听到门口传来了一阵动静,似乎是方才去对街巡查的军警们回来了,他的副官正在敲门,并大声请示着他的命令。
——只要他说一声“进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与他对视,整个后背几乎都要被冷汗浸透,他看着她似欲言又止,修长有力的手缓慢地握住了她手上的枪,宽大的掌心是温热的,与她早已凉透的手截然不同。
她无法再负隅顽抗,颓然地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枪再次回到他手上,如同今夜这场博弈的主动权一样离她远去,她的思绪甚至都放空了,人也麻木起来,似已不知今夕何夕。
而此时他们又同时听到了“嘎吱”一声门响——
神魂立刻归位,连徐冰砚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严肃,不知道是谁在他下令之前就推门走进了屋子,深沉的眉目陡然变得凌厉,直到一声柔和的笑语传进来,在问:“这是怎么的——罗伯特先生,难道您的朋友惹上什么麻烦了吗?”
这声音很熟悉,白清嘉已经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几秒钟之后从走廊的拐角转进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是位西洋绅士,如果仔细辨认就会发现那是英国领事罗伯特布莱克,而他旁边另一个一身旗袍、瘦削柔美如同一朵雨后丁香的,却赫然是薛静慈薛小姐。
她的气色看上去不大好,起码比白清嘉离开上海时要糟,整个人更瘦了、连脸颊也凹陷下去,偏偏此时的神情看上去怡然自得,看到白清嘉后还笑了笑,十分自然地招了招手,说:“抱歉我今日来迟了,不过说起来也是罗伯特先生的过错,他的车坏了,我们中途改坐了黄包车。”
眼下的情境让白清嘉深感莫明,她知道自己该配合着做戏,可混乱的情绪却让她一时难以凝神,因而只有讷讷地应一声;薛静慈也不在意,仍很礼貌地笑,又转头看向徐冰砚,似有些惊讶地问:“这位便是徐三少爷了吧——你是同清嘉一起来喝茶的么?唉,我们在外面瞧见了好多军警,可真是骇人,也不知这附近究竟出了什么事?”
顿一顿,又自顾转向了身边的英国人,问:“罗伯特先生,你听到过什么风声么?”
徐冰砚是何等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薛静慈的来意?
她特意找了英国领事同来,显见是早已得知徐振拿了进租界搜捕的特批,眼下是要借洋人的特权来干预军方的行动,大概率还会想法子把汤姆森名下的这座房产硬跟英领馆扯上干系,请来的佛不可谓不大。
冷峻的军官并未说话,两边看似平和地交谈,实则却在凶险地对峙,落地的西洋钟仍在摇摆,白清嘉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走针的细小声音,最终才终于等到男人的让步。
“只是一点误会,方才已经说清了。”
他神色如常地说着所有人都知晓底细的假话,刻板的样子显得过分端正,片刻之后又忽而低头看向她,眼中有令人心惊的深长意味,可却什么都没再说,只安静地从她面前离开了,同罗伯特和薛静慈简单问候过后,背影便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
吧嗒。
洋楼的大门关上了。
她却知道。
……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39章 夜行 偷偷在心里跟他过一生
夜色幽深, 薄薄的门扉之外传来军车轰鸣的声音,白清嘉从窗口向外看,只见到那个男人上了车, 与军警们一同消失在了租界的街头。
她有些恍惚, 整个人几乎脱力, 神思朦胧间又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回头看向屋内,是二哥从楼上下来了, 身后还跟着许多位革命党,个个神情警惕地在窗口警戒,似在提防狡猾的军警们去而复返。
汤姆森先生也从里屋出来了,他同样受了惊, 正后怕地跟罗伯特先生叽里呱啦地用洋文交谈着,后者皱着眉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又转而看向薛静慈, 转用汉语说:“薛小姐,你们的安排需要尽快, 不能一直停留在租界, 我们能够提供的庇护有限。”
薛静慈点点头,似乎想要答话,然而一夜紧张的奔波已经让她病弱的身体不堪重负,她沉沉地咳嗽起来, 脸微微涨红,细看身子也有些打晃,幸亏白清远眼明手快地上前扶住了她,她侧过脸对他感激地一笑, 随即又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搀扶她的手。
“当然,请您放心,”她用微微沙哑的声音回答英领事,“远渡的船就在三天后开,我都已打点好了。”
罗伯特点了点头,眉头却依然紧皱着不松,看了看窗外又说:“这里已经不适宜继续停留,几位先生要尽快离开。”
汤姆森一听立刻跟着点头,说:“是的,不安全,要离开。”
一副急于把他们推走的样子。
薛静慈也不意外,仍对两个洋人报以客气的微笑,说:“好的,我们马上就走。”
薛小姐是有远见的,今日傍晚就听闻徐振将军拿了进租界的特批,她知道要坏事,于是立刻去找了罗伯特领事和她一同来为革命党们解围,与此同时也早料到这些利益为先的洋人不会轻易施恩于人,故又联系了一位与商会交好的英商、借用了他在沪上的私宅,预备把人转移过去,连车都提前备好了。
如今趁着黑夜,革命党们已经极快地收拾了东西准备上车离开,白清嘉只感到脑子里一片混沌,怎么也想不通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他人之事的静慈怎么会也会搅进这桩事里,她想问她,对方却还在和两个洋人交涉、暂腾不出工夫同她说话,好在她二哥来了,把她拉到走廊的角落很匆忙地说:“回家去吧,现在就回去。”
她醒过神来,拼命摇头,又看着她二哥问:“你呢?静慈说的船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她二哥挑眉笑了笑,有点清苦的味道,但乍一看仍显得散漫,答:“去日本。”
“孙先生要在东京组建中华革命党,”他淡淡地说,“二哥去凑个热闹。”
其实是流亡……到海外去,做个无根的人,做更危险的事。
“去日本?你,你……”白清嘉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那你还回来么?什么时候回来?这么大的事总要跟父亲商量的吧,你不跟我回家?”
白清远看着妹妹叹气,像对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耐心,笑了笑说:“如今我只能躲在租界,三日之后就要出洋……还是不回去见父亲了,见了也是给你们添麻烦,何况还要多受一顿好骂好打。”
最后这半句调侃的本意原在于缓和悲伤的气氛,结果作用却是适得其反,白清嘉心中更酸涩了,忽而越发感到哥哥离他们这个家越来越远,甚至……他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日子。
白清远也看出了妹妹的伤情,心中亦是五味杂陈难解难分,可他一个做兄长的,总不兴在这种时候惹人哭,于是又笑了,一双狐狸眼中全是风流,看着妹妹调笑:“我听说了,你同徐隽旋退了婚,这事办得好,哥哥要恭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