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穿着军装,和这满厅满堂那么多的军官一模一样,甚至他的绶带勋章还不如一些高级将领的花哨漂亮,可却依然显得那么英俊,无论如何都不会在人群中沉落。
他也在看她,站在人群之外、站在徐隽旋身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眼中墨色浓郁得厉害,隐隐有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泽,与她目光相逢时眼神还微微一动,好像有话要说一样。
而白清嘉却已经漠漠地把目光别开了。
——她终归是个矜高傲慢到骨子里的人,早就习惯了被人骄纵宠爱、绝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她承认眼前这个男人曾在她心底留下了一点小小的痕迹,可那并没有多深,蜻蜓点水般的波动也不足以让猫咪改掉自己的坏脾气,他一度的后撤与疏离让她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那意味着她将可能陷入被动摇被辖制的可怕境地。
她怎么可能接受呢?
不如就这样吧。
就这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白小姐看徐冰砚的那一眼其实非常短暂,兴许统共都不到两秒钟,可落在徐隽旋眼里却是要命的。
该死!奸夫□□!他二人之间果真有首尾!
一时之间怒气翻涌又有要上头的意思,差一点就要闹腾起来惹出笑话,幸而被当时站在他身后的冯览暗暗拉了一把,这才勉强恢复了些许理智——是啊,他可不能在曾副参谋长面前造次,那是大总统亲封的上将军,是他要好好敬着的人。
回想起这个要点,混如徐隽旋也总算像点样子了,一边正着自己西装的领结一边笑容满面地走到了曾副参谋长身边,热络地叫起了“伯父”。
曾副参谋长可算是徐振的老上级了,一早就知道他这个亲生儿子是个什么德性,一时间倒没多少热情跟个晚辈寒暄,而抬眼时又意外瞧见了徐隽旋身后的徐冰砚,微微一愣,总觉得这个年轻人有几分眼熟,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遂问:“你可是当初在皖南立首功的那个孩子?方启正的学生?”
这句探问颇有些突兀,兼而还把徐将军的亲儿子给晾在了一旁,围拢在参谋长身边的上流权贵们一见这场面都难免有些惊讶,遂纷纷扭过头去瞧那个无名的军官,想知道他究竟曾有过什么造化、竟能让贵人多忘事的副参谋长记住他。
而正处在众人注视之下的那个男人却仍一切如故,似乎并未受到这从天而降的殊荣的搅扰,神情依然那么平稳沉静,在曾副参谋长话音落下之后只肃立着端端正正敬了一个军礼,举止间有种开阔又稳健的气象。
那时便有识人之人暗想:如蛟龙见水,若凤凰乘风,此子恐终为人上之人。
第26章 同窗 “我看那位小姐对你也并非全然无……
白清嘉因十几岁就赴法兰西留学, 是以对国故颇为生疏,尚不知曾副参谋长口中的“方启正”是何方神圣,对那场发生在皖南的战役就更是闻所未闻了。
她心中很想探知原委, 可就连这番探知的欲望也让白小姐觉得有伤自尊, 因而她当时就安安静静在人群中站着、一句话也没多问, 只看着曾副参谋长眉眼慈祥地招手让徐冰砚到他身边来, 还同他握了手。
英俊而沉默的男人不知为何竟有那么强烈的存在感,她当时明明没有在看他, 却仿佛能感觉到他正从人群外一步步向她走近,他与曾副参谋长握手时她的余光还看到了他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让她恍然想起了此前在沪上的戏楼里他抓住她手臂的那个场景。
那时也是这双手……她还记得他掌心的热意。
而他们的靠近终究不能长久, 毕竟曾副参谋长身边永远都缺位置,有源源不断的上流人士要填上来露脸,徐冰砚很快就要从众人瞩目的位置上退开。白清嘉在他离开时极快地抬目扫了一眼, 却见那位滇地来的季思言季公子在他走出人群后朝他迎了过去, 两人相互打了招呼,竟是一副十分熟稔的样子。
白清嘉挑了挑眉, 旋即收回了目光。
而徐隽旋今日既然来了, 那就免不了要对拒绝与自己成婚的白小姐进行一番纠缠。
他此前已听了冯览的劝解,决意暂且先不把事情捅到长辈们那里去、多少给任性的未婚妻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毕竟还是爱慕她的,也不想她太难堪,只要今日她能服个软对他道歉, 并承诺往后都再不要看其他男人,那他便能以君子的风度坦然接受她,与她和和美美地签下婚书。
他心中抱定了美好的畅想,便踱着自以为风流倜傥的步子去寻她了, 彼时她正同她嫂子站在一起说话。他想他们要聊的事情总不好被外人听见,于是便打算请她跳舞,等他们在音乐声中光明正大地依偎在一起,想必她的心肠也就能软上几分了。
可惜在他试图请她之前白小姐已经察觉了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眉头暗暗一皱,心中已经在想法子脱身了。
她先假装没瞧见这惹人嫌的讨厌鬼,同时眼睛又很快在周围扫视起来,恰碰见那位季公子从她身侧经过,遂深感这是天降的福气,于是同他招了招手,继而玩笑一般地说:“季公子方才不是要请我跳舞?现在我空了,也不知你还有没有兴致?”
季思言原本是要去长桌上拿酒给徐冰砚的,他同他好久不见、总归要叙叙旧,却没想到这位骄矜的白大小姐却忽而说要跟他跳舞。季公子颇感意外和不解,然而抬眼一瞧,却同时看见了几步之外一脸怒火的徐隽旋和再远一些正眉头微皱看着这边的徐冰砚,于是直觉自己是卷进了一场难解难分的情爱官司里。
这么有趣的热闹他怎么能错过?
“好啊,”季思言扬眉一笑,显出几分痞气,“荣幸之至。”
季思言季公子是个人精,而且还是个很会跳舞的人精。
他跳起交谊舞来简直是行云流水,比周遭其他动作笨拙的军官们好上不知多少,更妙在行为规矩讲究礼貌,与白清嘉跳舞时手一直老老实实虚环着她,并未趁机揩油碰上她的肌肤,这帮他从白小姐那里赢得些许难得的好感。
这少爷……倒跟她二哥有几分相像。
此判断颇有几分在理,不过季公子可比白二少爷嘴欠,一边跳舞一边还不忘调侃打趣,同白清嘉说:“我原觉得人生得一副漂亮皮囊是顶破天的好事,不料美人也有美人的烦恼——小姐今晚被多少人求着跳舞了?可真是辛苦。”
说着,手上略用了点劲儿,带着白清嘉转了一个漂亮的舞圈。
白清嘉可没心思跟他说这些废话,何况方才旋转时她还在无意间瞧见了舞池外徐冰砚的身影,这倒勾起了她些许谈兴,遂不动声色地问:“季公子同徐三少爷是旧识?”
季思言原以为眼前这位大小姐是打算闷着跳完一整支舞的,此时听她开了尊口打破了尴尬心中真是舒坦,很快便答:“自然,我同他是北洋陆军学堂的同学,一起读过三年书的。”
同学?
难怪他们看上去那么熟悉。
季思言说的北洋陆军学堂想来应当正是光绪二十九年由如今的袁大总统亲自奏请设立的北洋速成武备学堂,当初除在保定公开招选了220余人以外,北京八旗也选送了约30人,其余清廷兵营各有一定数目的官兵被保举进去,至今虽不过十余年历史,可却培养出了一批杰出的将领,如今大多都在军中担任要职。
“你们军校倒是严苛,要整整三年才能卒业,”白清嘉饶有兴致,“都学些什么?”
季思言略回想一下,开始解释:“可不是人人都要读三年,也分队分班,譬如第一队的官长班就只需读一年,专习军事学术;我同冰砚是四队洋文班的,要学德日两国文字,这才要花三年工夫,第一年只学普通学科,到第二年才分不同兵科学习。”
“洋文?”这又是出乎白清嘉预料的一个信息,“你们都通德文和日文么?”
“哪那么容易?”季思言一笑,“只通一些涉及军事的术语和一些常用语,其他一概不通。”
这倒也应该,学一门语言可不容易,遑论三年学两门。
白清嘉点了点头,几句闲聊令她的情绪渐渐松弛起来,眉眼中也有了淡淡的笑意,又问:“那你们成绩好么?有没有被□□训斥过?”
季思言一顿,很快回想起当初自己因成绩惨淡而大半夜被拖出去夜训的愁苦光景,嘴上却十分虚假地回了一句“尚可”,未免白小姐再追问,又主动转移了话题,说:“冰砚的课业尤其好,他毕竟是进士出身,还是方先生亲口认过的学生,军校里普通科目的□□都教不了他。”
老实说白清嘉对这一点完全不意外,那个男人个性那样谨笃,一看便是做一事善一事的人,无论专研什么都必定成绩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