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足以让临时来南江区办事的人快速离开这个即将被封锁的区域。一辆辆自行车、摩托车驶上南江区的大大小小街头,那些个基层的甲长、保长们人手一个大喇叭大声向民众解释着临时封锁政策。
在这个信息滞后的时代,民众对于政策的敏感度是十分低的,昨天的封城,今天的区域封锁,在某些消息灵通的圈子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对普通百姓来说,直到亲眼看到实枪荷弹的士兵站在警戒线旁的时候,他们才有了一丝真切感。
有人焦急地跑出家门,有人瑟缩地站在门口,街道两旁,一扇扇门和窗户被打开,门边、窗边或站着,或倚着,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街上那一个个大喇叭里。
“市民们,国家没有放弃我们,昨天从上海来的大医生已经到了咱平津城了,他带来了物资带来了药,上面说,咱们南江区是北方最大的粮食贸易中心,整个北方的粮食都靠咱这儿供应,只有我们好了,平津城才能好,整个北方才能好,所以他们这几天会抓紧先帮咱南江区治鼠疫。
现在南江区所有路口都封了,在封锁期间,大家没有必要不要出门,等下各自甲长会上门登记每家的情况,分发粮食和水。每家每户都要咳嗽、胸痛、发烧、头疼、呕吐症状的都如实上报,这种病你们也知道,呆在家里只能等死还会传染给家人邻居,但是跟我们去集中隔离点,让上海来的大医生看,就还有活命的希望。
大家不要不信,咱整个平津城都已经封了,有钱的当官的,还有那些个洋人都跟我们一样,都被封在这个城里,这个大家稍微打听下就能知道,所以这一次国家是真的想要救咱们,咱也克服一下,就当是救救自己了。等下每个巷口、路口都会有工作帐篷搭起来,咱邻近的几个甲长、保长轮班,大伙有事吱声,咱不保证大伙事事顺心,但绝不会让大家呆在家里饿死!”
南江区的大街小巷里不止一个喇叭,许许多多衣着普通的人戴着口罩走上了大街,他们没有统一的稿子,而是用几乎是絮絮叨叨的方式跟各自街坊讲述着封区的政策。
这个城市已经被鼠疫肆虐了大半年之久,每天都有认识的、熟悉的人死去,从惊惶到麻木,平津城的百姓们就好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最后一口气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逸散在空气中,他们的愤怒,反抗早已在一点点的恐慌和绝望中被磨平。
这是一个如一潭死水般的城市,百姓们不会听报纸上慷慨激昂的倡议书,学生和读书人也被死亡的阴影扼住了咽喉,那些曾经经常出现在平津城报纸头条里的权贵名流们早已在疫情爆发的前几个月就已经落荒而逃。
他们是被抛弃的,百姓心中清楚明白得知道这一点。因此他们不会相信花团锦簇的文章,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一辆辆装满物资的车通过各个路口的警戒栏来到各个临时搭建的帐篷旁边,百姓们目光灼灼的盯着从卡车上卸下来的一袋袋大米,土豆、马铃薯,目光逐渐变得平和起来。
第259章
南江区的封锁出乎意料得顺利,在基本生存得以保障的情况下,南江区的百姓们的配合度显然非常高,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每天还是会有被搜查队强制从家里带走的鼠疫患者,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南江区百姓们的恐慌和害怕慢慢被一封封小的信、照片抚平。
他们的亲人真的没有被放弃,他们真的在接受治疗。在这一认知下,普通老百姓们甚至对他们曾经看来凶神恶煞的搜查队员们产生了一丝感激的心理。生活在这个充满苦难的年代,一点点善意和给予就足以让他们感到满足和感激。
然而这种满足和感激的背后是众多人力物力的消耗。
叶一柏几乎把从杭城和上海带过来的所有物资都投入到了这个阶段的南江区,原本平津这边是打算把这一批物资用于极端情况下的救济的,如果只用作极端情况下的救济,这批物资能让支撑平津城运转一个月之久,但是在叶一柏这样“大手大脚”的消耗下,大概不到半个月,这批物资就会消耗殆尽。
“叶先生,您不能小看人心的贪欲,像现在这样只需申请或者仅凭那些甲长和保长的审核就派发物资,多少东西都填不了这个窟窿,许多家庭或许确实困难,但远远不至于吃不上饭的程度……”分发物资的工作人员看着记录本上一点点减少的物资数据,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鼠疫一旦感染,如果没有及时获得治疗,患者死亡率可以高达50%以上,欧洲在十四世纪付出的代价,我不希望我们重蹈覆辙。现在时间就是生命,我们手里的物资确实有限,但对整个华国来说,这点物资不算什么,只要我们证明我们的路没有错,我们的措施是有价值有效果的,那么自然会有人帮我们解决后顾之忧。”
叶一柏抬头看向拿着记录本的工作人员,“等下胡医生他们会到这里报到,你直接把他们带去见严主任,还有……还是那句话,封锁期内物资保障必须充足,不计成本。”
封城封区,对这个时代来说,这样的举措太过惊世骇俗,南京、上海、平津以及以库克和霍尔为代表的其他国家势力都在观望着,观望这位享誉国际的华国医生到底能不能控制住北方的疫情。
如果能,那么这些人会不余遗力地筹集物资做好后续的后勤保障工作,接下来后面的工作也会十分顺利。反之,一旦南江区的封锁没有达到预期效果,那么这种单纯因为信任上而被采纳的举措将立刻被放弃,叶一柏这一年来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声望也将瞬间坍塌。
名声这东西就是把双刃剑,这是他在来平津城之前就已经料想到的结果。
“叶医生,车子准备好了。”门口传来孟庆勇的声音。
“好,我马上过来。”叶一柏放下手里的资料,再次压了压自己口罩的上沿部分,随即快步向门口走去。
孟庆勇快走几步,走到车子旁帮叶一柏打开车后座的门,同时低声道:“平津城各大医院的转移工作已经基本结束,已经确认感染的都被送到了火车站临时治疗中心,其余人就地隔离,其中确认感染的医务人员有一百四十六个,重症及丧失工作能力的是六十二个,其余八十四位都是中度或较轻的症状,在接受一定治疗后可以在临时治疗中心投入工作,他们也表达了愿意出一份力的意愿。”
平津城的势力错综复杂,叶一柏的各项措施在许多方势力看来又有点过分激进,在成果没有出来前,裴泽弼必须利用自己的身份和人脉安抚住各方势力,保证叶一柏的各项措施能够顺利推行下去,这件事只能他自己去做,所以他把孟庆勇留在了叶一柏身边,保障叶一柏的安全。
叶一柏坐进车里,有些无奈地揉了揉肉自己的太阳穴,让还在病中的医务人员继续工作确实有些不人道,但是没有办法,比起食物、药物和设备,人才是当下最稀缺的资源,尤其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医务人员,他们是这场战役中必不可缺的角色,但在当下的平津城,满打满算所有医务人员加起来不到一千人。
“给他们最好的照顾,还有加班补贴,如果医院没有就走防疫中心的公账。院外能确保健康的医务人员有多少?”
“院外没有直接接触过感染患者的医务人员有一百八十七人,按您说的,符合十日内没有接触过可疑感染源且无任何染病迹象的的是八十四人。”
“一半不到。”叶一柏低声自言自语,他沉默稍许继续问道:“那这八十四人里面,有多少医师?”
“十二个。”孟庆勇迅速答道。孟庆勇不愧是裴泽弼的心腹,从一个舞刀弄枪的行动能手到一个可以精准记录各项数据的“秘书”的角色转换,他只用了两天。
“严主任那边应该已经把津北医院北院区收拾出来了,告诉他产科、全科和擅长急救的我会给他留下来,用于百姓们必要时的紧急医疗,其他人随时待命。我书房里的桌上有一份鼠疫标准治疗手册,复印出来,人手一份。”叶一柏低声嘱咐着,孟庆勇则从自己中山装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笔记本迅速记录着,桥车里一时间只剩下叶一柏不紧不慢的说话声和鼻尖和纸接触发出的“沙沙”声。
轿车在马路尽头拐了个弯,通过一段种满杨树的大道,慢慢驶近一座米黄色的石制大门,大门是典型的西式建筑的模样,门旁甚至还有两根极其显眼的罗马柱,驶到近前,可以看到米黄色大门上清晰写着“平津大学堂”。
一个门卫模样的人看到汽车驶近,快步从门卫室里出来一路小跑到车子驾驶座旁的玻璃旁弯腰询问,司机从座位旁边的格子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门卫。
门卫匆匆看了一眼,随即略有些拘谨地双手递还,他轻声说道:“您请等一等,我让他们开门。”他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往车后座望了一眼,眼神中带着好奇和敬畏。
“开门,叶先生来了。”
叶一柏看到那个门卫直起身来,挥舞着手臂大声对不远处的大门方向喊道,不多时,铁门缓缓打开,汽车再次启动。
叶一柏向来是不擅长这些东西的,上辈子除了必要的学术分享,他少有出席这种场合,更别说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况,他走进这个礼堂,甚至心中有些羞愧,作为一个先行者,一个导师,他没有能够负担起一切,将他们好好护在羽翼之下,而是走到了这里,还要在不久后将这些甚至连白大褂都没有穿上身的小崽子送上战场。
他慢慢走进这个礼堂,他的到来是事先知会过平津大学的,因此平津大学方面已经将平津大医学系所有的师生集合在了这个礼堂里,他能感觉到一道道或好奇、或敬畏、或激动、或恐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就是叶先生吗?他先后两次登上了《柳叶刀》,被称为亚洲最具影响力的医生之一。”
“他今年好像才二十三岁,比我们都小。”
“听说他是这次平津抗疫的总负责人,一来就把平津城和南江区封了,真厉害啊。”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通过空气传播飘进叶一柏的耳朵里,礼堂最前面的主席台前,早有人在看到进门的时候起身,快步迎上来。
“叶先生,您好,握手徐泽成,平津大学教务主任。”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眼镜男子快步走到叶一柏身前,他伸出右手想要和叶一柏握手,但看到叶一柏戴着手套的手,不由微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是了是了,现在我们特殊时期,就不讲这些虚礼了,叶先生,这边请。”
叶一柏微微弯腰,礼貌地对其颔首,“您好,徐主任。”
“平津大医学系的所有师生都在了,还有护理班的,平津大小医学、护理培训班大都是我们牵头办的,我们连夜找出了历届的学员资料,能联系上的都联系了,不过因为时间久,人员多,这联系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这份工作我们会继续做下去。”徐泽成一边引着叶一柏往前走,一边轻声说道。
“徐主任,辛苦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