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畅连着几日,都在医院。倒不是顾老太那家公立医院,而是另一家三甲医院。
老黄出事了。前几日他与另一个同事值晚班,锅炉爆炸,那人当场炸死,他命大,弹到墙上又落下来,地上一大摊血,炸飞了两只耳朵、一只手掌、一条腿。人竟是没死。
他八十岁的老母亲昏过去几次,厂里派了人专门照顾。还有他父亲,坐着轮椅来了一趟,也是激动得寻死觅活。相比之下,老黄自己倒是无事。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还是不醒。医生说伤到了脑干,成为植物人的概率很大。高畅从早到晚陪着,其实也没什么事,医生护士都会料理,晚上也无非在旁边沙发上睡一觉。特需病房,条件都很好。厂领导来了两次,一次他母亲在,主要是慰问,说钱的事不用担心,无论是本人的医药费,还是家属的生活费,厂里会负责。另一次只有高畅在,也没其他人,虽说是病房,实际也同厂里说话没什么两样的。领导说高畅,“辛苦了”,又看看床上的老黄,叹气,说“不醒也好啊——”。高畅懂意思。心想炸死那人其实倒是走运,一了百了,家属再难受,终究也不会一世。反倒是伤害值降到最小了。但这话不好说。道理上也是转了几个弯,一两句话说不清。便打心底里盼着老黄别醒,躺一辈子,反正公家买单。醒了反是活不成了。
老黄躺着不动。一张脸呈棕黄色,像是得了黄疸。全身插满各种管子。氧气泵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还有心脏监测仪,嘀嘀响个不停。高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看着他。认识他大半辈子了。从技校开始就是好兄弟。两人性格完全不同,一个闷,一个骚,凑起来倒是合适。年轻那阵,高畅隔三岔五换女朋友,他却从未谈过一个。到老了依然独身。当年合资,他本来已在名单里了,硬生生被厂长的关系户挤掉,旁人撺掇他去闹,他说:“算、算了,哪里都一样干、干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便是这样知足又老实。前两年他父亲车祸撞断腰,只能卧床,他母亲身体也差,肺病,常年低烧。家里都靠他操持,也从不叫苦。他这人,外头看着软弱,内里却是坚硬。顾士莲刚得癌那阵,高畅有些想不通,隔三岔五找他喝酒,说没想到日子会过成这样。“是、是男人就、就撑下去——”被他结结巴巴一通劝,啤酒加红酒再加白酒,深水炸弹,k厅唱通宵,居然也真的撑了下去。一撑就是二十多年。小高小黄变老高老黄,脸上的胶原蛋白统统长到了肚子和屁股上。日子也像个讲话结巴的男人,断断续续苟延残喘,大致意思总也连得上,不至于豁边。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他,是顾士莲住院,他来探望,带了水果,还有两千块钱。“阿、阿嫂今朝气、气色好、好、好——”旁边高畅帮他接下去:“——好许多。”他松口气,又组织新的句子:“会好、好、好——”每到那个“好”字,便说不下去。顾士莲听得吃力,“晓得,会好的。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他咧开嘴,笑得一脸褶子。
医院回到家。高畅许久没喝过酒了,这晚把自己灌个烂醉。吐了好几回。顾士莲没骂他,给他洗脸、换衣服。听他说了一夜梦话,哭哭笑笑。第二天酒醒,照例煮了碗桂花鸡头米给他。养胃补脾。猜他必然还要激动一阵,谁知他坐了片刻,竟是平静了。
“那个‘好’字,他总归是太吃力,讲不出来。命中注定的。”他叹道。
顾士莲在他肩上抚了一记。也叹气。“这个世界,好太艰难,苦倒是容易。”
沉默一会儿,他劝她:“想想老黄,我们要知足。”顾士莲嘿的一声,说这是“毒鸡汤”。他道:“毒鸡汤也是鸡汤。老百姓过日子,都是盯着人家的短处。”她不信:“总归是比我们好的更多。”他道:“你怎么晓得?你调查过了?我走出去也是山青水绿,皮夹克里面白衬衫领带,到处抢着买单,时不时蹦两个英文单词,现金塞满皮夹子。一会儿说要去夏威夷旅游,怕老婆睡不好,狠狠心,来回公务舱;一会儿又说上礼拜跟朋友去了外滩几号,没意思,味道也就那样,吃环境——人家看我也跟大富翁一样。你看人家好,怎么晓得人家不是豁胖呢?人家不顺心的事又不会同你讲。”
顾士莲不语。
“你自己说,除了身体稍微差一点,我们哪里输给别人了?再说现在得这种毛病的人不要太多,你再摒摒,兴许过两年医学上就攻克了,一针就解决了。以前没青霉素的时候,手指头长个疖子都是性命交关,现在呢,开膛破肚也是小事情。所以啊,想开些,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多好啊,有吃有穿,没有房贷,也没有老的要服侍,夫妻恩爱,女儿也争气。你两个哥哥,一个是没老婆,一个是老婆跟仇人差不多,怎么跟我们比?你老公这么帅,这么体贴,这么善解人意——”
顾士莲打断他:“‘善解人意’那是用来形容女人的。”他问:“那形容男人该怎么说?”她斜眼过去,“死腔。”他道:“要成语,四个字的。”她也真的思考了一下,“贼骨牵牵(沪语,指行事鬼祟,不大方)。”他做个苦相,随即把妻子揽进怀里,感慨:“这两天在医院,我也是真的看开了,生老病死,人生下来世上走一遭,讲起来是命,可到底也要看怎么活法。我们再惨,还能惨得过老黄?人家爹妈不也要往下过日子?——老婆,你不要担心,就算天塌下来,还有我替你撑着。”
顾士莲被说得眼圈一红,手在他胸上轻轻捶了一记,“你这么会讲话,怎么不去当律师?黑的说成白的,苦的说成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