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士莲对小葛道:“你别理他们!也别想太多。就想着肚子里的小孩。没有过不去的坎,会顺利的。”
“谢谢姑姑。”小葛应了声。避开桌上众人投来的目光,夹起一筷空心菜,放进嘴里。汁水顺着菜秆流下来,落到桌上。她拿纸巾,先擦了嘴,再抹桌子。动作机械得像木头人。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饭后,顾士宏与顾士海到阳台上抽烟。拿这话劝他,放之四海皆准,其实也没意思。顾士海应该是有所触动,“就知道我没这么好运气!”没头没脑一句。脸上有愤懑。这神情顾士宏再熟悉不过。当初去黑龙江插队落户,每次回上海,大哥都是这模样。他当然并非针对家里人,但满腹怨气,是显而易见的。愈是沉默少言的人,往往语气更重。具体的、抽象的,都在里面了。因为平常说得少,练习不够,那些用来过渡、缓冲的客套话,并不拿手。通常是直奔主题。让人吃不消。顾士宏见识过。兄弟间很少抽烟,唯独要聊些事情,才会抽上一两根。也是约定俗成的。顾士宏替大哥点上火,猜他接下去有话要说。顾士海倚着栏杆,眼神定定的,不知是酝酿还是克制,久久沉默着。
“又不好让他们离婚。”半晌,迸出一句。
顾士宏吃了一惊。“阿哥”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顾士海说下去:“她爸真要有什么事,我们肯定要受牵连的。昕昕还年轻。倒不如现在先撇清。”
顾士宏一时没回过神,“阿哥,没那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顾士海忽地抬高音量,又压低了,“我吃过苦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顾士宏沉默了一下,知道他指的是当年黑龙江那桩事。大哥手巧,拿几根篾竹片,单凭剪刀和胶水,做成各种动物,青蛙、公鸡、兔子、老鹰、大象……当年村里的支书过生日,属龙,顾士海便做了一条龙送他,手工比平常更精巧些,涂上颜色,栩栩如生。其实顾士海并非会拍领导马屁的人,主要是旁边人起哄,倒不好不送了。偏偏那支书不久便犯了事,还是政治问题。顾士海莫名其妙被卷了进去。那条龙是罪证,倘若是一头猪或是一匹马倒也罢了,偏偏是龙,性质便完全不同。四旧、封建、野心家、皇帝梦,什么帽子都能扣上。也是顾士海没经验,没赶在事态变大之前先划清界限,傻乎乎任人摆布,也不懂替自己辩白。结果那村支书判了个无期徒刑,他也在牢里待了一年。出来后像生了场大病,行事做人愈发地畏首畏尾,眼神也黯淡许多。整个人老了十岁都不止。
“那个年月,不同的。”顾士宏劝大哥。
“怎么不同?才隔了多少年?”顾士海停顿一下,叹道,“——再怎么变,世道都是差不多的。我晓得的。”
顾士宏觉得大哥把问题想得忒严重了。但也不好多劝。否则就跟越描越黑是一个意思。倒让他愈发挂心了。“世道”这个词,有些奇妙。任谁嘴里说来,都有独特的含义。仿佛心照不宣,又是居高临下的。似是看透一切。旁人听了,也不好多说。本就是见仁见智。各人眼里看出的世道,其实也是不同。有时候也是无奈,力有不逮,讲一句“世道如此”,便似能消减几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天晚上,冯晓琴收拾东西,说要回娘家住一阵,“一个表弟结婚——”。连妹妹冯茜茜也有些猝不及防,不好戳穿,也不便附和,只是愣愣看着姐姐。“你不用跟着去,我跟他们说了,你要读书,走不开。”冯晓琴对妹妹道。很快打了个包。抽屉里拿了点现金,当着顾磊的面数了一遍,两千块。说是给红包。走到门口,被顾磊拦下,“你哪个表弟结婚?”冯晓琴朝他看。他咽口唾沫,“说呀,哪个表弟结婚?”
“我的表弟,你都认识吗?”她问他。
“说出来听听。”顾磊坚持。
“不认识我说出来有什么用!”
“不管认不认识,先说了再说。”
夫妻俩兜兜转转地吵架。连顾老太也惊动了,出来瞥见冯晓琴的行李,“你要去哪里?”顾士宏咳嗽一声,劝老娘:“您先进去,有我呢。”又让冯茜茜带小老虎进房看电视。听那边两个当事人兀自纠缠“认不认识”,忍不住摇头。依然是说儿子:
“别跟小孩似的。你今年多大了?”
顾磊板着脸,谁也不看。憋着的那口气也是对自己。东窜西跳,找不到出路,只好自行消化。一张脸涨成酱红色,发黑发紫。连带着鼻尖几颗麻坑也愈发清晰了。夫妻俩平常也吵,但很少闹这么大。冯晓琴说要走,他还当她是气话,见她收拾东西,才知是真的。三分气恼,倒有七分迷糊。急是急的,却也拉不下脸求她。傻话一句接着一句。拖着腿上去,拽她的箱子。冯晓琴死活不松手。他怕弄伤她,不好太用力。两人僵持着。“爸你进去,没事的,”顾磊关照父亲,加上一句,“放心,闹不出人命。”顾士宏叹口气,“你们这是做什么?”冯晓琴道:“吃喜酒呀,老家亲戚结婚,回去吃喜酒都不行吗?”顾磊点头,“那你等等,我收拾一下,跟你一起回去。”冯晓琴道:“你不上班吗?”他赌气道:“不上了,那种班有什么好上的。再上一百年也是个小三子,被人家瞧不起。”冯晓琴也是不走寻常路,听了便道:“所以啊,怕被人家瞧不起,就把证书考出来,职位升上去,就不是小三子了。我是为我自己吗?你考证,我能多长一块肉吗?你摸着良心说,哪天读书我不是等到半夜,洗脚水倒好端到你面前,夜宵喂到你嘴里。你辛苦,我可也一点不比你省力。做人要讲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