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接受普通薪资啊,只是不想那么累。”
同学哈哈两声:“据我所知,普通薪资的工作,加班也极为普遍,现在许多公司都在推行大小周。”
沈磊不解问道:“什么叫大小周?”
“指这个星期只休一天,下个星期休两天,如此循环。”沈磊目瞪口呆:“这不是严重违反劳动法吗?”
同尝耸耸肩,一脸认命的潇洒,接着换了个话题,吞吞吐吐地说:“告诉你个事,我刚才在谢美蓝同学的朋友圈看到了,谢美蓝再婚了,在国贸大酒店举行婚礼。据说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婚纱都遮不住肚子呢。”
沈磊说:“哦。”他一时不知说什么,要说心中一点儿没起波澜,不可能,但也没有多大的不快。谢美蓝当然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以他的视角,谢美蓝背信弃义;以谢美蓝的视角,她可是拨乱反正弃暗投明,这有什么可说的呢?沈磊看着同学的神情,知道对方说这话的目的是想看到他失措的表情。同学是好人,为自己介绍工作,但不妨碍他无意识的恶意。就是这些微妙的时刻让人们畏惧人世间。
回到青旅,沈磊在客厅与同住在这里的旅客下棋,对方是个三十多岁的澳洲男人,已经去过全球三十个国家了,理想是在每个去过的国家的首都都生活一阵子。没钱了他就回国挣钱,在各国旅游的时候也会想一些办法挣钱,比如当兼职英语老师。
下棋沈磊输了。输这个词之前他不怕的,此刻却有点沮丧。两人聊着天,沈磊问:“你准备旅游到什么时候?”
对方道:“我也不知道,目前不想停下来。”沈磊问:“你父母不干涉吗?”
对方道:“我父母现在正开着一辆三手的房车在尼加拉瓜旅游。”
沈磊哦了一声。他返京一个月,父母三天一个电话,问他找到工作没有,目前生活得怎么样,缺不缺钱?缺钱就直说,想回老家也别觉得不好意思。说得他无比烦躁。
沈磊问澳洲男人:“你说人为什么活着呢?”他道:“我不知道别人,我是为了体验而活着。”
沈磊怅然,他也想秉承这样的理念活着,事实上也无任何人能干涉得了他,问题是他不够纯粹,也纯粹不起来。比如说他身上就剩三千块钱了,不去工作怎么办?难道真的让父母寄钱来?又或者去打短工?青旅旁边的餐馆就在招服务员,真的去吗?这不是疯了吗也许他不懂什么叫“活着”。正思绪纷繁之际,手机亮了,是李晓悦发来的微信。沈磊一阵惊喜,又有点迟疑。
李晓悦问:“你在哪里?”
沈磊答:“我在朝阳区一家青旅。”
李晓悦打来微信电话,沈磊接了。看着视频里彼此的脸,两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傻笑。一会儿李晓悦说:“明天上午我要和汉服社的姐妹们去大观园,你来吗?”
沈磊道:“一百零八将聚齐了吗?”
李晓悦开怀大笑:“终于齐了,不容易啊,这个要加班,那个要出差的。所以明天将是空前绝后的盛况,电视台都要来拍呢。”
沈磊道:“我必须去见证正。”
李晓悦笑得很甜蜜:“明天上午十点,大观园见。”
沈磊的沮丧一扫而空。是的,他身上只剩三千块钱了,目前正失业。但是,管他呢。
老那今天生意很差,其实他每天的生意都很差。看上去,开滴滴不是什么好的出路,连搪塞一下生活都搪塞不过去。他早早收工,去市场找沈琳。沈琳已经把那个十平方米的店铺租下来了,正在请沈志成的人给装修。天色暗了下来,市场的人渐少,灯亮了起来。她忙忙碌碌地指挥着工人该怎么弄,干劲儿十足。老那佩服她,又羡慕。他当个蓝领是被迫的,学不来老婆发自内心对这种命运的接纳。
此时手机来电,是个陌生电话。老那按掉,它又不屈不挠地打来。老那只好接了,那头说:“老那,我是睿智。”
老那惊得手机差点掉了,他看着手机,不敢置信。
那头喂喂叫着:“这是我新手机号,我加你微信,你通过一下。”沈琳注意到他的异样,随口说:“谁呀?”
老那说:“王睿智。”
沈琳也惊了。老那定了定神,通过王睿智的微信好友申请。王睿智立刻打来视频电话,那头他还是秃头模样,不过隐约可见头皮一层青青的发茬。
老那说:“觉空师傅。”
王睿智说:“什么觉空,我睿智啊。”
老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只好含糊道:“哥,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王睿智道:“我还俗啦,现在在上海,你看。”
他把手机摄像头一换,镜头里是一间餐厅,窗外高楼林立,如琼楼玉宇,灯火璀璨,霓虹闪烁。
王睿智道:“这里是金茂酒店顶楼的餐厅,我和小美待会儿在这里和投资人吃饭。”
小美?就是他的女朋友许意美?这么公开地出入,不怕秦玲玲发现吗?老那非常诧异。
王睿智说,这一年多来,他在庙里修行,本来已决定把所有事情放下了,因为他把所爱的人余生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清清楚楚。结果秦玲玲这个贱人搞乱了他所有计划,把他留给父母和儿子的钱全部倒腾到她娘家去了。王睿智父母过得穷困潦倒,半个月前他父亲脑溢血死了,他母亲给他打电话,但因为他手机停机了,她联系不上他。秦玲玲这个狠毒的女人,明明知道他在哪个庙,也不说来通知一声。母亲给远亲王会计打电话,王会计找到许意美,许意美来庙里找他,他才知道这么多变故。他决心还俗,出山,回来以后才发现公司快被秦氏兄妹搞垮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幸福不在佛经里,在尘世里。当下即永恒,父母子女过得好,你爱的人自在了,你方得永恒。知道这个想法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它简直-”
王睿智激动地挥舞着双臂,最终在镜头里定格成紧握的拳头:“简直让我重生了。现在我想通了,我要跟秦玲玲打离婚官司,把属于我的东西夺回来,从头创业。老兵不死,并且没有凋零!”
他又重生了,他几世为人,到底哪一世才是真的?老那哑然。
王睿智道:“老那,来上海和我一起创业吧。这边有几个投资人对我非常感兴趣。小美和她哥前期也做不了不少工作,基础很好—”
老那气不打一处来,打断他:“你这个小美,莫名其妙让我垫了一百万货款,什么时候还?”
镜头那边探出一张女人的面孔,比秦玲玲年轻和美丽,一脸笑盈盈的歉意,声音带着叫男人无法拒绝的娇柔:“伟哥,我是许意美啊。不好意思,前段时间我哥北京的公司有些事情没处理好。你放心,这一百万我肯定会给的。睿智一直在念叨你,说创业必须带着你。有你在,他非常踏实。来吧,来上海,我们一起。”
镜头里又换成王睿智的脸:“老那,来吧,我在上海等你。一百万算什么?”
老那生气:“不算什么,你倒是给啊?你给完我,我就去上海。”王睿智不满道:“这么多年,我亏待过你没有?”
老那语塞,的确没有。
王睿智瞪眼:“所以你来嘛。融到了钱,一百万分分钟给你,现在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笔钱嘛。”
王总又能去哪里融资?新闻里说了,这两年创业环境非常不好,北上广这三个创业公司聚集的地区,创业公司的关闭数量也最多。哪个冤大头会给已经四十七岁的王总投资呢?可他言之凿凿,也不像是空穴来风。去不去上海呢?
晚上,夫妻商量此事。老那说不去一定拿不到钱,去了说不定能拿回来钱。他之前暗暗地有个计划,打算明年努力在天津买个房,让女儿落户,将来好在那里高考。王睿智的钱如果还回来,他们手里的存款就够天津买房的首付了。至于北京的房,京沪恒久远,一套永流传,留给孩子们。最后夫妻决定,去一趟,探探虚实,也没有什么损失。
第二天早上,沈琳开车先把女儿送到学校,然后送老那去坐高铁。起得早,一上车卓越躺在放平的副座上,戴上眼罩,很快就睡着了。一路沈琳不时看呼呼大睡的女儿一眼,那卓越一点也不卓越,文理双不修,干啥啥不行,干饭第一名,身无长技,快乐而肤浅。那也是她最爱的女儿。不卓越就不卓越吧。
开着开着,车突然抖了一下,沈琳咦了一声。老那心悬了起来,这车开了八万公里了,雨刷的胶条发涩,左轮偶尔有异响,发动机偶尔也运转得不够顺畅,说不清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沈琳平时不开这车,还没习惯。老那盼着车不再出现任何异样,否则老婆就会怪他是个冤大头,被沈志成诓了。
沈琳屏息等待,还好,车继续往前飞奔,一切如常。老那松了口气,这车是有小毛病,但并不影响使用。就像中年人一样,身体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不妨碍往前奔跑。
送完女儿,沈琳送老那去坐地铁。早上堵,地铁更有保障。车开到地铁附近,沈琳本来让老那下车走到地铁边上就好,却不知怎么的绕了道。老那不解,道:“我走过去就好。”
沈琳开着车,含笑道:“我送你走到地铁,反正时间还早,我回去也没什么事。”
沈琳把车停到写字楼地下车库,和老那一起出了楼,走向地铁。早高峰,地铁外照例排着长长的队伍。这就是北京,它把简单的生活搞得非常复杂。明明停车场就在对面,不到二十米,你要开出三公里去才能掉头。明明地铁入口就在一百米处,你要排在被摆成“回”字形的铁栅栏里,在人龙后头一点点往前蹭。抵达事物的本质之前,总有重重叠叠的矫饰,你要无比的耐心。老那汇入人龙,沈琳站在铁栅栏外,跟着他一只脚一只脚往前挪。
快到入口时,老那叮嘱:“我去看看情况,很快就回来。你别太辛苦,有的事情可以留下来,等我回来一起做。”
沈琳看着丈夫,他永远失去了英俊倜傥的容貌和气质,变成了人海中最常见的小老头,沧桑,微微佝偻,一脸疲惫又忍耐。
她说:“我知道了。你去看看情况,钱要不回来就算了,不要跟人起冲突,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隔着铁栅栏,老那伸出手臂,把她的上身紧紧搂进怀里。只不过五个多小时的高铁路程,两人竟如生离死别般难分难舍。旁边走过许多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走进地铁口,脚步快到无心抬头看他们一眼。他们就是这么普通的一对中年夫妻,千千万万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类人。
老那松开沈琳,眼睛中已微有晶莹泪花,笑了笑,转身走进地铁口。黑洞洞的地铁口张着大嘴把他们一口吞下,渐渐消化。没人知道地铁那端将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自己,不过总要去试,只要心怀希望,结果总不会太差。沈琳转身,迎着灿烂的太阳,走向写字楼的停车场,把车开出来,汇入车水马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