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磊在终南山租的土房在海拔1600米处,人迹罕至。这正是沈磊需要的。
房有里外两间,墙角放着闲置的种果园的工具:铁锹、锄头、木棍、麻绳等。屋子残破不堪,遍布蛛网,屋顶漏雨,墙体有几处裂缝。屋前不远的斜坡处有一汪水,那是自高山顶的峪口流下来,潺潺汇聚至此地的低洼处自然形成的小水池。屋里没电,但这屋坐落在高高的平台上,风景绝佳,功过相抵。屋前的土地平整,房东老柯用水泥拾掇过。右边长着一排歪脖子松树,挡住了峭壁,左边是老柯当初垒的一排大石块,还有几棵苹果树。左右相峙,平台在中间,由是形成天然的小小院子。
沈磊请村里的泥瓦匠把屋子破损处拾掇了一下,房内原本就放有老柯淘汰下来的旧家具和炊具,七七八八擦洗干净,摆到该摆放的位置上,屋子便有了家的味道。后山有条更近的小道,通往山下村子,像一条脐带一样,输送着各种他所需要的东西。他网购了衣服被褥、蜡烛手电筒等,让老柯的小超市代收,他定期来拿。粮油盐醋顺便就在小超市买,一共花了不到五千块钱,生活居然运转起来了。
后来他又网购了各种菜籽,把屋后的一片荒地开垦出来当菜园。也许他这个菜农的后代遗传了种菜的天分,撒下去的菜籽陆续发芽且长势喜人,大白菜、甘蓝、花椰菜、茼蒿、生菜、香菜等绿油油;豌豆秧爬满一根根竹条,南瓜藤趴在地上肆意蔓延。粉红粉白的豌豆花与橘黄色的南瓜花高低成趣,菜园边没有开垦的草丛里探出一朵朵紫色喇叭花,一丛丛蒲公英举着鹅黄色的小伞,紫花地丁的小紫花星星点点,蜜蜂蝴蝶翩翩起舞。什么样的花园有如此天然景致?
沈磊最喜欢这里的清晨和夜晚。
每天早上六点,他在清脆的鸟叫声中醒来。山间气温低,他披件厚外套,一推开门,眼前是一片轻雾。走到屋前的小平台向远处眺望,只见烟雾笼罩在连绵起伏的山峰之巅,峰顶若隐若现。一轮晨阳在烟雾中只是模糊的一团橘光,正待它升起,射出万丈光芒,驱散雾霭。忽而一阵轻微的湿意自手臂传来,远方的烟雾加重,晨阳及群山隐在渺渺白纱中。低头一看,自己也被笼在轻雾中,飘飘然如登仙境。
没有雾的早晨,景致清明。太阳光投射到群山中,光影斑驳。半明半灭间,丝丝缕缕的万千金线更加分明。鸟鸣声声,回荡在山谷中。身边的苹果树悄然飘落一片树叶,落地时微不可闻的震颤,悉数被他感知。
夜晚是所有隐者的乐土。终极隐居,就该是这样在无人的高山上,彻底的一片黑暗中。此时光是一种亵渎,连土灶里炭火的一点暗红也早已熄冷。沈磊躺在木摇椅上,对着敞开的门而坐。面前的大山只是寂灭中一点模糊的起伏,他堕入创世之初那样混沌的黑。脸上有什么东西拂过,绒毛一阵轻痒,如时间之水在流动。这正是思考的好时候,他瞪着这黑,绞尽脑汁地想,想把一些道理想明白。
当初流浪的新鲜劲儿渐渐消退后,沈磊意识到自己的确铸成大错。这回的错真是开天辟地,气壮山河,而又完全无法回头。大错而特错。连用遭爱人厌弃也不能解释了。
有时他惊悚得后背发紧,像出了车祸的人躺在车轮底下断气前那一刻的不可置信:这错太离谱!但有时他又自豪,有股悲壮之气。都市人天天讲断舍离,试问有谁敢像他断得如此干脆,舍得如此彻底,离得如此决绝?他在这两种情绪中徘徊,认知里,自己的人设有时是“穷困潦倒的流浪汉”,有时是“大彻大悟的隐士”。
借此次壮举沈磊刷新了自我认知,原来叛逆的因子一直深藏在体内,只待一个机会,就可以生发壮大,破体而出。或许,前三十年,他真的对于做个好孩子太厌倦了。那样端坐着,一板一眼的,按着父母和社会的要求去做的人生,已让他腻味了,谢美蓝的背叛只是一个借口。他想着父母的眼泪,竟有微微快意,这证实了他对自己的判断:他其实是在报复父母。他用最惨烈的方式,把自己这座金色的神像砸得粉身碎骨,露出泥土的黯淡本色,让父母在父老乡亲们面前丢尽脸。沈家村几十年也没听说哪家儿子去流浪的。进一步,他想到自己对科长的怒吼,更加痛快了。去你的农村孩子留京不容易!做出一副悲悯的口吻侮辱谁呢?往上数三代,谁家不是农民?去你的集体户口!拿着个户口想吓唬死谁呢?层层叠叠设下屏障,让人在户口这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前绝望跪倒或因拿到它而感激涕零,这本是病态的扭曲的,怎么还有脸拿出自得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