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晓得他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看头。
拔了两筐萝卜，牟志又把昨天出境的那头牛牵过来让李幼荣喂。
这会儿，牟志才跟李幼荣说起了亮堂话：“以前有没有来过农村？”
李幼荣想了想，摇头，还真没有。
“我看你以前也没有演过这类型的戏。”牟志点了根烟，吸了一大口后说：“凭空表演是很难的，很多人容易把自己演的角色物化成符号。譬如说一些小演员——我说的那些童星。有些吧，因为从小待在剧组，练精了，要是后来没有好的老师教导提点，自己又不发狠钻研，不把那些从小养成的毛病改掉的话，大了再入行演技基本也可以说是废了。小孩儿跟大人不一样。人小，所以让她笑她就笑，要他哭他就哭，可大了你不能把笑就那么演成哈哈哈，把哭演成就是流眼泪，你得拿出贴合角色的层次感来。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人哭的时候是有一个过程的，是需要有一个情绪的酝酿的，而你作为演员，为了让观众理解你演的这个角色的情绪，就应该把握好镜头，把应该有的每个动作抽丝剥茧贴上去。我看了导演的日志，你明天有一场哭戏，就树儿回来了在奶奶坟头前哭的那场，大概剪出来能给15秒时间，多了不行，多了就成广告电视剧乡村男模欣赏。晚上你回去练练，就当作业了，我明天检查。”
李幼荣点头，把刚才听得一大段话全记心里头。
除了白巧霞教他台词的时候，还没有人一口气跟他说过这么多东西。
很快一根烟就烧没了，牟志拎着烟头眯着眼把最后一点烟屁股吸完，别过头吐出烟圈后又回来问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的李幼荣说：“平均几天看一部电影？”
“是这样的。”碰到牛湿漉漉的嘴巴，低头一看手里的草被吃完了，李幼荣又重新给它抓了一把说：“我就是有工作的时候，剧本不熟就看剧本，没事很早就睡了。没工作回去了，就每天看一部电影。”
“会写分析吗？”
“会写观后感。然后也会去琢磨自己该怎么演。”
牟志点了点头，好好思考了一下才说：“咱们这儿也没网，叫你现在看了写也不现实……”
李幼荣问：“是让我写镜头分析之类的吗？”
牟志还挺讶异他会跟着问：“对。”
李幼荣连忙说：“那我就现写一篇《霸王别姬》的镜头分析您看可以吗？我电影看了十来遍，记得很清楚。”
因为有些着急，他语速都变得有些快。牟志有些好笑，心里却是真高兴，“行，你写好了给我看就行。”
喂饱了牛，牟志就让李幼荣像昨天那样拉着去走一圈，“昨天听你说看了相关纪录片，你应该自己在家里练过，所以你也应该知道，效果其实并不是很理想的。这是因为什么？不是因为你想象力不够，是你物化一个角色的能力不够。这种能力演电视剧或许很好用，可电影却不行。你现在没这能力，反而是好事。可你现在啊，演个苦孩子，靠想象中又不能丰满他的形象，自己有没有农村生活的经历，那得怎么办呢？只能去体验啊。咱们相信自己的感觉，感觉是最好的老师。做农活手生，不要紧，做多了就习惯了，可完了呢，咱们还得把手生时候的感觉，渐渐上手时候的感觉，真正上手了的感觉，三种都提炼出来，记在脑子里，记在身体里。有些东西这部戏里你可能只会用到一点，那没关系，咱们还有下一部戏对吧？”
牟志一路说着，李幼荣就跟着听跟着记，有些的实在太有用，他回去了就拿笔记下来，然后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回响。
李幼荣其实知道自己的短板——作为一个影视演员，他根本没有经受过系统的训练，在某些该用巧劲的地方他根本不知道。有些镜头凭着本能去演了，获得了成功，收到了好评，可他总不能下一次还想着那种“本能”。当时在《同舟济》中他有一场摔戏，就是半真半假拍出来的。后来电影上映了，看过的至少有一半的人都夸那一幕他发挥的好，李易铭的摔戏摔戏真的是一绝这句话甚至是金像奖的某位评委说出来的。
可后来，他腿好了休息的时候自己在家里对着镜子演，就没那种感觉了。他那个时候就明白了，就算有些戏上真的，也是需要运气的。他不可能永远看着那种“运气”，凭着身体正常的反应去演戏是好事，可要是演得多了，就假了，格式化了。一个演员能把自己的真实身体反应演到假，那得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所以第二天在李幼荣给牟志“交作业”时，对于他在《青花》剧组的第一场戏，哭的时候他没有像以前有时候去想自己觉得难过的事。他那时脑子里想的就是小树，自己就是小树。他从小有一个捡来的傻娘，这个娘给他丢脸，害他被同学嘲笑，被欺负，被当做攻击的理由。她根本不像妈妈，她没有给予他一丁点母亲的温暖，他是被奶奶一手带大的。上大学之前，爸爸生病没了，现在，奶奶又没了。他不得不从学校休学，回来接管这个智力只有3岁的“傻娘”。
他该觉得委屈吗？他简直委屈死了。他甚至觉得，就算是残疾也好啊，残疾他也能把妈妈带去上大学，可疯病不一样。在几乎没有什么代步工具的村里，只有别人怕她的份，可到了城里，随便一个马路都能把他吓得心惊胆战。妈妈不管怎么说还是妈妈，他怎么能带着这样的妈妈去城里呢？
牟志蹲在导演身边看着监视器里的李幼荣站在奶奶的坟堆前脸上先是迷茫，就知道接下来肯定有戏。
果然，紧接着牟志从这个特写画面中感受到的就是人物的委屈，细看还能发现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摄像机这时候推进，直接给了李幼荣双眼特写。
这双湿漉漉的眼睛给导演和牟志的感觉，与昨天下午才走的那个小演员一模一样。
导演对这个惊喜十分意外，“这小伙子可以的啊，怪不得能拿影帝呢。”
牟志控制住想拍大腿的手，忍住想上翘的嘴脸咳了一声，“刚来第一天就盯着人小孩看，我说他在看什么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牟老师您别跟我逗了，你能看不出来？”
说话间，镜头里李幼荣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他拿袖子擦了一遍，没干净，继续哭又继续擦，后来索性捂着脸蹲到地上哭。
抽抽噎噎地，还挺好听。
等这一组镜头完全拍完，导演才叫停。
在监视器里看回放的时候，他一拍大腿，好不吝于夸奖，“牟老师，我真是服了您了。您瞅瞅，这哪里还是随便穿身西装就能走秀的李易铭啊？分明就是个农村娃。”
牟志被夸得心里舒坦，面上还要嘴硬，“去，那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吗？”
导演嘻嘻哈哈的笑着，又对另外一边的女主角荣月娇说：“荣老师，我给您挑的这个儿子怎么样？还不赖吧？”
荣月娇笑眯眯地点头，“挺好，挺好的。”
她往后仰了仰，对牟志说：“这孩子真有灵性。”
“主要是性格好。”牟志看了一眼乖乖地坐在一边被人吹着眼睛，似乎是眼睛进了东西的李幼荣说：“说什么都认真的听，还会主动抓住机会提问……你说，以前的手艺人怎么就那么聪明呢？一对一的带徒弟就是舒服啊。你想说啥都没问题。”
荣月娇摇摇头，她现在看啊，这个牟志是不打算走了。
本来这种类型的居用得着他出马准备服装吗？还不是脾气上来了，暗搓搓来看这个新影帝的。结果一接触，直接主动上去教人东西做起老师来了。
想着，想着想到了自己公司的几个新人，最近在媒体面前说错了话，被全网群嘲，连累着所有经纪人都被老板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这事儿其实跟荣月娇没关系，可她就是想，要是是同样的话李幼荣来说，未必会这样吧？
你看，还是得奖项傍身。没看见拿了影帝都有人硬赶着上来嘛。
看来这回她也得好好地演。
导演抓着暖手壶，看着荣月娇突然起身，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这就是那个什么效应来着？
看来这次拿奖有望，拿奖有望。
李幼荣迷迷糊糊地，好像看到有人过来了。
耳边程潇潇还在问他，“眼睛好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