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考虑的都是些世家门第里的庶子,抑或是寒门新中的才子,随着他官位的升高,女儿婚事的门槛也渐有水涨船高的态势。
然而仅有的几次屏后窥人,姐妹们饶有兴致地争论哪一位郎君更好,可是杨徽音却一直是沉默的,仿佛这一切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忍受聒噪的外人。
杨谢氏见了都头痛,与随国公抱怨道:“咱们家里是要出一位钻研学问的女诸生么?”
成为女傅虽然令人尊敬,但到底不是世家女儿常选的路子,随国公虽然对女儿在情爱婚姻上的迟钝也感到头痛烦躁,不过到底还是看在她于宫中受圣贤熏陶多年,对她的眼界表示了一定理解。
——就是每个月回两次随国公府,除了享受天伦之乐,她得时常接受母亲与小娘的询问与教诲。
“圣人今日可差人说了,什么时候到文华殿来?”
杨徽音望着镜中的新妆,都不想叫皖月替她卸下,轻软的声音中带有一丝甜蜜的抱怨:“我及笄礼,圣人都忙得不来呢,叫陛下瞧一瞧我的妆和新得的发簪也好。”
她的玉笄是崔女傅亲自挑选的,那是同一批女郎里成色最好的,是崔女傅因为她考核上上佳的赞许与奖励。
杨徽音得了这支,纵然面上沉静娴雅,含笑称谢,心里却巴不得要早早戴上,到圣人面前,求他的夸奖。
皖月毕竟比娘子大了几岁,很是不懂她的急迫:“这一批玉笄都是圣上开了府库赐给娘子们的,就是娘子不得第一,圣人肯定也不会叫娘子所得弱于别人。”
或许为了补偿她没能得到第一的失落,圣上还会给她更多更好的。
“皖月你不懂,”她摇了摇头,“圣人给的是一回事,我自己赢回来是另外一回事呀。”
她年幼的时候,诗赋书法几乎都是圣人一笔一笔教的,直到她年长些许,底子能够跟上崔女傅的课,才将她交由女傅们教导,偶尔私下考核,为她查缺补漏。
那些珠玉有什么值得稀罕的,若是能自己刻苦争气,圣人作为她的启蒙之师不也是一样欣慰么?
徐福来进来,看见娘子和皖月跪坐在菱花铜镜前,似乎是还在欣赏今日的盛装,笑眯眯道:“娘子,圣人说今日是您的好日子,您若是喜欢,可以出宫走走。”
陛下虽然从来不参与女学生之间的事情,然而今日却在远志馆对面的高台站了许久,圣驾才荣返,瞧见杨娘子欢欣,也愿意叫她更高兴一些,索性放她一日假,甚至还允准她出宫。
但是杨娘子显然不是这样作想,听了他禀告的好消息,忽而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口吻里满是失望。
“圣人放我一日假,我又能做什么?”
她不高兴地将头上发钗抽出,惆怅道:“回府以后,不过是和伯祷玩上半日,然后就又要返回宫里,明日还要上学。”
伯祷,是阿爷给她弟弟取的字,这个孩子从小与她相处时间少,但是每回归家,姐弟也能很快亲近起来。
徐福来觉得好笑:“只要娘子想,做什么不成呢,您大可以邀几位从前在远志馆读书的娘子出去购置衣裳首饰,又或者到她们府上做客。”
李兰琼与窦婉怡等当年那些年长的娘子,太后考虑到她们背后的家族,其实是很有意叫皇帝选一个立作皇后的,但如今各自嫁人,偶尔也会与仍在馆中就读的娘子有联系。
甚至李氏又送入宫一个小女儿,叫李兰琚的,李兰琼还特意写了亲笔信,托杨徽音照应这个小她两岁的妹妹。
“要不然就去城南采唐馆,娘子之前读医书,不是一直好奇那些医女平日里义诊的趣事,咱们也去瞧瞧?”
太上皇最初设立采唐馆,很大一部分私心是为了照料太后孱弱的身体,但是宫里需要近身贴衣诊治的贵人不多,这些医女除了特别优秀者入太医院行列,其余要么自己自立门户,开了医馆,要么留在采唐馆里,时常上门义诊,不过做的最多的算是接生。
杨徽音也很有兴致,但她却还有一点遗憾,“花朝节无人相邀踏春,上街去也是孤孤单单的,我不要看别人成双成对。”
她这些年被圣上如小鸡一般呵护在羽翼之下,颇有几分娇纵任性,“力士,你帮我告诉圣人一声,说我病了,圣人一定会过来的。”
徐福来被她的大胆吓了一跳,连皖月也叫她快“呸”,“娘子说什么呢,哪有咒自己生病的,您今日还活蹦乱跳地行礼,怎么回来就病了?”
欺君这样的罪名,徐福来自问担待不起,但见杨徽音却已经拆了头发,要皖月去取水来洗:“春日料峭,沐发出汗,劳累发热也是常事,那就不算欺君了。”
与杨娘子真的发热相比,他觉得还是往紫宸殿走一遭为宜。
圣上不便出现在及笄礼上喧宾夺主,但是也提前驾临,悄声伫立在隐蔽处瞧了许久才回紫宸殿来。
听闻她到文华殿写字的时候有些不适,躺在床上起身都起不来,倒也不曾疑心她是在刻意欺瞒,没有丝毫犹豫,吩咐何有为将折子收好,到文华殿去瞧她。
文华殿有供人小憩的胡榻,病弱的少女散发躺在上面,盖了厚实的锦被,闭眼轻声咳嗽。
“瑟瑟,怎么忽然病了?”
圣上近来颇与她避嫌,但是现下却倚靠坐在她的榻边,伸手剥开她如云的散乱秀发,去试探她额间温度:“太医说是怎么回事了么?”
他来得匆匆,连衣裳都没有更换,然而还没等手指触碰到她眉心,便被一只从被中迅捷探出来的小手捉住。
她的手细腻绵软,睁眼那一瞬间的灵动狡黠叫天子也一怔。
“我没病呀,”她很得意,又怕他生气,连忙老老实实翻坐起来对着他:“我只是想见您了。”
第22章
她虽然盖了锦被,教面上略浮现了些过热的红,然而圣上摸一摸她的额,就会晓得她其实也没有什么病痛。
“圣人都两三日不曾见我了,我在远志馆里很不快活,”她低头去瞧锦被上细密的织绣,“是我叫徐力士去和您说的谎话,就因为今日很想见您。”
圣上放下心来,然而对她理直气壮的欺君觉得好气又好笑,将手指从她的掌中抽出,去将她微乱的发丝拨拢到身后,“真是胡闹,那你就用生病来吓唬朕?”
她无言可辩,笑嘻嘻顾左右而言他,仰头问道:“圣人,我去重新盛妆起来,教您看看好不好?”
简单的聚拢并不能让她披拂的青丝完全驯服,还是有几缕贴近脸颊,衬着她柔嫩的脸颊,显出一点未褪的稚气与少女的柔媚,她不无遗憾道:“为什么圣人只叫人送我贺礼,不能亲自去远志馆瞧一瞧?”
出于内宫约束,远志馆里没有男宾,但是今日有不少年轻的郎君都隔着远远的,相候家中姊妹或是未婚妻。
圣上于她而言,算是半师,也是君父,更是她依赖的人,哪怕父亲不能过去,她也不是很遗憾,但圣人未能观礼,她便很伤心。
“原先在远志馆读书的几位夫人今日也过来观礼了,”她怅惘道:“我还见到了她们的夫婿,站在宫门外轻声细语,好生叫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