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按照剧本,阿晖把瓶子扔到一旁,双手一撑,从王先生公司的高楼一跃而下。
楚茵虽不知道他是被反复失恋折磨得形容憔悴,只认为方斐这时失魂落魄,应该能演出万念俱灰的感觉。与其继续碰壁,不如让他试试能不能拍好这条重头戏。
原本就在公司的布景里拍戏,调度赶在日出前布置妥当。
夏至以后,一年之中白昼最长,要掐着时间拍,对演员要求极高。
方斐前一天被勒令早休息,本是打算睡觉的,夏槐打电话闹了一通,他失眠大半宿,从“是不是我哪里不对”到“分手真的好一点吗”胡思乱想许多。顶着黑眼圈,凌晨两点就到了片场,坐下来继续思考,拍重头戏的紧张竟消减许多。
他还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进得去,出不来。等导演们都到位,楚茵给他讲,试了走位和角度,机器全部架好了等开拍,方斐忽然有了异议。
“我觉得……”他犹豫一会儿,坚持说,“我觉得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楚茵一愣:“啊?”
天边已经蒙蒙亮了,所有调度完毕,全都在等他。
方斐说:“我还是觉得阿晖不会自杀。”
关于这段,他们之前剧本围读讨论过一次,开拍后编剧跟组时又说过一次,但前两回都被楚茵耐心驳回了。她有自己的想法,要拍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男女主前后死亡,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被迫殉情。
方斐第三次提,楚茵明显不太乐意了,皱起眉:“你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导演,我真的觉得他不会。”方斐据理力争,他好像在枯坐两小时后忽然想通了,“他爱阿芃,也爱蓉姐,也许有一瞬间的冲动让他能放下所有,可他站上天台,准备用自己的死报复王先生……这不合理。”
楚茵看向副导演,那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撇嘴,示意方斐:继续说。
“而且这时的阿晖真的无路可走只能死吗?不是这样的。”方斐认真道,“他不绝望,他只恨王先生害死了他爱的一个女人。但他却还有另一个女人,有钱,已经堕落了却不承认,那么在这一刻,他要跳,应该会一下子想明白,自己舍不得。”
楚茵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点:“然后呢?”
方斐拿着道具可乐,指了指逐渐明亮的鱼肚白:“城市醒了,阿晖却沉下去。他要进入这座城市,自杀,又放弃——”
“代表他已经被‘吃掉’了。”
缓慢却坚定的语速,尾音拉长,带着笑,这声音插进对话,好像打破了什么僵局。
楚茵扭过头,几个人次第让开一条道。
穿衬衫和西裤的男人留着中长发,在脑后扎起时带有微卷的弧度,他走向楚茵,目光却透过将散未散的晨雾望向方斐。
那是一双灰蓝的,叫人不敢忘却的眼睛。
第一缕阳光照亮了他。
男人有着混血特征不太明显的五官,但眼窝深,鼻梁挺,皮肤是不一样的白。他收回目光,对已经有所动摇的女导演说:“楚导,我当时也这么跟您提议,不是吗?”
这就是方斐初次认识杨远意。
也是杨远意所言,六月的偶然的早晨。
第十章 失恋与猎物
“远意,你怎么来了?”楚茵看见灰蓝色眼睛的男人,面露诧异。
男人却没过多解释,指了指越来越亮的天边。
拍摄要紧,楚茵不追究他突然出现了,思索片刻,最终下定决心对方斐说:“好,就按你说的来。你现在是阿晖本人,你的想法代表了他的意志——只有今天这个机会,如果错过,那就得过几天再来了。”
方斐第一次跟导演提完全相反的意见,心情无比忐忑,现在忽然被采纳,蓦地更紧张。他纸上谈兵,分析得好好的,但并不知道如果真开始演,应该怎么去发挥。
而影响楚茵采纳他想法的关键人物……
方斐望向镜头的位置,那陌生男人在监视器前坐下,没有看他。
盛夏,南方天亮得快而急,再过一会儿,太阳出来以后效果就不好了。打板开拍后灯光收音迅速到位,现场安静,全部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方斐的身上。
阿晖这时应该怎么做呢?
他的初恋死了,他站在害死阿芃的人的公司大楼顶,如果跳下去,就能轰轰烈烈地制造一件惨案招来警察的调查,说不定就能查出王先生的猫腻从而为阿芃报仇。
只是他肯定看不见,也不一定能成功。
真要这么做?
可乐泼在身上黏腻腻的,阿晖看向远方。
朝霞铺满整片苍穹,城市每一个腌臜、潮湿的角落都会被短暂照亮须臾。随后,它们再度隐入黑暗,并不因为阳关的片刻眷顾就能逃出生天。
阿晖是只蚂蚁,阿芃也是,他们为了鲜亮的上流社会出卖身体,感情,最后出卖生命。
可乐瓶空了,朝阳终于从云层里一跃而出,火红火红,点燃他全身的勇敢。阿晖屈服了,对来之不易的丑陋的高级生活,对某个依然爱自己的女人。
曾经倔强的眼睛现在空荡荡,他不怕死,但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阿晖举起那个玻璃瓶,闭上一只眼,嘴里无声地喊:
“嘭。”
“最后一个镜头好!浑然天成,太棒了,那滴眼泪随着闭眼的一下突然出来,但又不是在伤心,这感觉太复杂了,回味无穷!”
副导演带头鼓掌,第一次对方斐赞不绝口。
楚茵虽然没说什么,但从她松动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对方斐这段“自由发挥”是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