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日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半生缘》.张爱玲
梁家驰看着病床上的女儿,虽然医生说只是因为受惊以后,精神太疲惫所以睡过去了,没什么大问题。
常见的症状,医生宽慰他不用太紧张。
梁家驰闻言,却并没觉得放松多少,心跳声依然很剧烈,闷气压在胸口,快要令他窒息。
“我想给她再做个全身检查。”他对医生说话时,努力维持着理智和冷静,“这孩子......从来没有哭得那么厉害过。”
医生表示理解他的心情,点头,“可以,只是镇医院设备不是很齐全,先观察一下情况吧,等下给她拍个肺部的片子,看看有没有积水的情况”
梁家驰得到回应后,沉缓的吁了口气。
午后叁十多度的天气,他却觉得冷汗涔涔,根本不敢回想刚才的事情。
好在溺水时间不长,救助也及时,没有酿成大祸。
看到梁渡被从水里捞出来时,紧闭着双眼,四肢软绵绵的垂着,梁家驰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梁渡醒过来以后,惊惶不安的哭声更是将他所有的理智和心理防线全盘击溃。
医生拍了拍他肩膀,力度宽厚。
梁家驰出于礼貌,勉强扯了个笑容。
手握成拳头,又松开,每个指节都僵硬如石头,他靠着墙,重重地吐了口气。
劫后余生的感觉原来如此痛苦。
梁家驰走到病床前,对上程芝惴惴不安的眼神,一时无言。
“医生说等她醒过来了,再拍个片子检查积水。”
程芝点头,看到他青筋毕露的手背,“你......你也别太担心了,一定没事的。”
梁家驰藏起发颤的手,不想在她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姿态,“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程芝摇头,轻轻拉住他的手,陪他一起瓦解这份慌乱,“一定会没事的。”
“嗯。”情绪松弛了几分,眼睛开始发酸,梁家驰低头消化了一会儿,“我还是想再去找医生问下。”
看他坐立难安的样子,程芝也心酸,“你去吧,我看着嘟嘟。”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程芝收回目光,继续看梁渡的情况。
先前红润的脸蛋此刻一片惨白,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着,嘴角抿着,委屈又不安的模样。
程芝握住梁渡的小手,有些凉,她用脸贴住,慢慢地温暖着。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在医院待过这么长的时间了,上次躺在病床上,已经是很遥远的回忆了。
即便知道梁渡溺水是意外,但她作为旁观者难辞其咎。
意外这个词,对她而言太沉重了。
曾经被刻意压制,钝化的痛感,在相似的氛围里,开始缓慢的舒展开来,变得张牙舞爪,扯出裂缝。
白色的床单盯着看久了,程芝甚至觉得头有点发晕。
谭宜春赶到病房时,梁家驰刚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两人久违的打了个照面。
他还在发愣的时候,脸上已经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
清脆,响亮,是她从未流露过的尖锐,来自母性护子的凶猛。
“这就是你对我说的,孩子被照顾得很好?”谭宜春个子不算高挑,此刻站在他面前,气势汹汹的模样却显得有些单薄,颤声道,“梁家驰,你真让人寒心。”
她那一巴掌几乎是用了所有的冲动和力气,手心都被震得发麻。
梁家驰偏着头,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印着红涨的指印,狼狈又颓废,一言不发的盯着病房门口。
道歉的意义是弥补错误,但梁渡受到的痛苦已经是不可磨灭的。
所以他无话可说。
谭宜春狠狠瞪他一眼后,走进病房,看到顺势从病床边站起来,神情有些窘迫的女人。
即便素未谋面,她们也知道彼此的名字。
程芝。
谭宜春看了一眼伫立在门外的梁家驰,低低冷笑一声,“难怪注意不到孩子。”
这是程芝第一次见她,之前便猜测梁渡长得像母亲,现在看来,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的心情顿时五味杂陈。
“妈妈?”
谭宜春进来的动静太大,难以忽视,梁渡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
谭宜春看见她苍白的面颊,心里又急又痛,一把将孩子搂入怀中。
“嘟嘟.....”她抽了抽鼻子,却完全忍不住眼泪,在来的路上甚至冒出了要和梁家驰拼命的想法,“妈妈来了,妈妈在这儿呢。”
孩子对母亲的依赖是自然而然,刻骨铭心的。
梁渡听到她的安慰声,落水的恐惧和委屈再次浮上脑海,她也紧紧抱住母亲,放声大哭。
窗外是躁动难安的蝉鸣,空调重复的电流声也很聒噪,消毒水夹杂在闷热的空气里,令人有些作呕。
梁渡本能的哭喊着妈妈,全世界只有她是她的依靠,母女俩潮湿而剧烈的哭声像一场雷雨。
程芝靠墙站着,也觉得悲痛。
和梁渡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难过。
看着谭宜春珍而重之的拥抱着孩子,程芝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曾如此温柔而有力的守护她。
梁家驰走进来,等哭声渐渐停下来以后才轻声开口,“医生说如果孩子醒了,就先去拍个x光,看下有没有积水。”
谭宜春给梁渡擦眼泪,“嘟嘟乖,我们再去检查一下。”
梁渡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多,情绪大起大落的,此刻已经毫无力气了,小脸蛋哭得皱巴巴的,眼里全是泪光。
“嗯。”她乖巧的点点头。
梁家驰本来打算将她抱起来,被谭宜春一把推开。
“你别碰我女儿!”
她的语气很尖锐,近乎歇斯底里。
这样狠戾的表情与她清秀的面容形成巨大的反差,梁家驰垂下手,无奈道:“对不起。”
谭宜春瞪着他,从他身上汲取着愤怒和憎恶作为情绪的支撑,令她可以镇定且坚强的站在这里保护女儿。
梁渡觉得这样的妈妈有些陌生,她怔怔地跪坐在床上,想了想,抬起手,轻轻给她擦去眼泪。
“妈妈别伤心,嘟嘟没事的。”
谭宜春抱着她,”妈妈带你过去检查。”
梁家驰担心她力气不够,再次张开双臂,“我来抱吧。”
护士正好走过来提醒他们可以去做检查了。
“用不着,梁家驰,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再和你算帐。”谭宜春抱起孩子,吸了口气,平静许多,跟着护士朝外走去。
梁家驰看向程芝,神情为难,“我......”
“你当然要跟着去啊。”程芝催他,“我在这儿等嘟嘟回来。”
无论如何,她该亲自和她道歉。
梁家驰此刻也无暇顾及别人的情绪,跟着跑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程芝一个人,巨大的悲凉感充斥在身体里。
母亲对她的呵护,母亲去世时冰冷的手,流产时冷硬的病床,痛觉也开始复苏,扯着她的心脏,反复折磨。
程芝终于受不了地捂住眼睛,任由身体靠着墙面缓缓滑落。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需要母亲抱在怀里温柔安慰的孩子,以及她本来也可以成为这样的母亲,拥抱孩子。
正是这些绵长,无望的痛苦,让她只能把眼泪留给自己。
检查流程并不复杂,梁家驰想亲自等结果。
谭宜春带着梁渡回病房,她信不过镇医院的水平,决定立刻把孩子带回上海。
回来时,看到抱着膝盖蹲在病床前的女人,她惊了一大跳。
虽然自己也很狼狈,但她觉得程芝这样的女人,不该如此落魄。
谭宜春虽然不喜欢她,可也不憎恨她。
她心里很清楚,让自己落到如此境遇的人,并不是程芝。
“你......”
谭宜春松开手,梁渡立刻跑了过去,站在程芝面前。
“程阿姨你怎么啦?”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程芝哭,着急得手足无措,连纸巾都忘了找,“程阿姨你.....你别哭,我没事的,医生叔叔说了,我就是.....呛了点水,我可健康了!”
程芝听见她稚嫩的声音,缓缓仰起脸,湿润的眼眸里映着她担忧的模样。
“嘟嘟......”
梁渡点头,有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学着妈妈刚才安慰自己的动作,抚摸程芝的头发。
“程阿姨,别伤心,我没事的,而且我把这个捡回来了!”
她说着,跑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那个小兔子发卡。
程芝盯着她纯真无邪的模样,愣了许久,“嘟嘟,你......”
因为她的一份善意,差点害一个孩子失去生命。
“小兔子.....”梁渡弯下腰,双手比成剪刀手,竖在额头上,“程阿姨现在眼睛红红,也像兔子,可可爱爱的~”
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最天真也最温柔。
谭宜春看着女儿努力安慰程芝的样子,心里受到触动。
她能感受到其中的真挚。
程芝被梁渡逗着,眼泪却更加汹涌,伸手抱住她,“傻孩子.....”
梁渡轻轻拍着她后背,又用纸巾给她擦眼泪。
感受到程芝的颤抖与慌乱后,少年老成的叹了口气,“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吧,我们会陪着你的。”
谭宜春走过去,朝她伸出手,“程小姐。”
程芝靠着墙,缓慢地站起来,眼里有茫然,也有惭愧。
“我想和你单独聊聊,可以吗?”
“好。”
谭宜春让梁渡先回床上躺着休息一会儿,她刚才已经联系了儿科医院的朋友,打算最迟明后天就带着孩子回上海。
梁家驰拿着检查报告回来时,正好看到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去。
“爸爸。”梁渡喊他。
“现在舒服些了吗?梁家驰坐到她旁边,将人搂到臂弯里,低头贴她柔软的脸颊,“嘟嘟,今天是爸爸对不起你。”
“嘟嘟下次不会这样了,爸爸对不起。”
梁渡靠着父亲,仰起脸朝他露出笑,希望他能宽心一些。
“对了,爸爸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梁渡想起刚才妈妈勃然大怒的样子,以及在病床前哭泣的程阿姨,她年龄虽然小,不过因为父母离异,以及住在外公家,算不上察言观色,情绪感知能力也非常敏锐。
梁家驰看她一脸认真,点头,“好,你问吧。”
“你和程阿姨是在谈恋爱吗?”
“.....”
谭宜春在贩卖机上买了两瓶水,递给程芝一瓶,“坐着聊会儿吧。”
从早上赶火车,风尘仆仆的到镇上,还没歇口气又听说孩子溺水了,提心吊胆的赶到医院,现在终于梁渡平平安安的样子,除了安心,更觉得精疲力竭。
程芝看着长椅上的女人,和刚才怒不可遏,尖锐的模样不同,因为倦怠,所以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刚才因为孩子的事情,我太生气了,有些失态,不好意思。”
谭宜春自小便生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对待外人时冷淡且清高,不到万不得已,都会采用体面的方式解决问题,绝不让人诟病。
更不愿在程芝面前失了尊严。
程芝摇头,“今天的事情我也有责任,对不起。”
谭宜春瞥她一眼,不置可否。
炙热的阳光照在格纹地砖上,像泼了一地滚烫的开水,晃晃悠悠的热。
“你放心,我不是来拆散你和梁家驰的。”
自从上次那通电话以后,谭宜春算是被梁家驰伤透了心。
比起毫无回音的感情,她的骄傲更重要,撑过屈辱和无奈的状态之后,如今对梁家驰已经毫无挂念了。
“我和梁家驰.....没有......”程芝紧握着手里的水瓶,缓缓吸了口气,“我们没有在一起。”
谭宜春诧异了两秒后,扯出冷笑,“他的确配不上任何人的感情。”
程芝看着她漠然的神色,犹豫片刻后,坐到她身旁。
“我实在结婚以后才知道你的。”谭宜春用余光打量她,“你和我想象中差不多,文文静静的,很听话。”
她格外强调听话这个词,刻薄的意味昭然若揭。
“他和你说过我们为什么离婚吗?”
程芝也把头靠在墙上,随意望向外间明亮的日光和茂盛的香樟树,她本以为会是剑拔弩张的氛围,却又觉得这样才合理。
若不是梁家驰,她们之间本就毫无关系,更遑论互相憎恶。
“当时的确是我犯错了,迫不得已才把嘟嘟的抚养权让给他。”谭宜春回过脸,认真的看着她,“无论你和梁家驰到底有没有在一起,我看他的态度很坚决,想必也是早晚的事。”
程芝没回答。
“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把嘟嘟还给我。”提到孩子,谭宜春的神情坚定许多,“我们离婚的时候她还很小,什么都不懂,也没得选,但现在不一样,这两年都是我和我爸妈在带她,我们都很喜欢她。”
梁渡的家教很好,善良温柔,显然是在众星捧月的宠爱里长大的孩子。
“嘟嘟真的很好。”程芝的目光也不自觉变温柔,”但你说还给你,这个我做不了主,这是你和梁家驰之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