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潮湿的南方,这样的小雪不容易积在路上,雪花刚刚落地便已化成轻盈的水丝,于是他们前进的道路上并无拦路的大雪与朔风。林瑾瑜在打方向盘的间隙里看他盯着单词本的样子,好像看见了昨天的自己。
时间过得很快,深秋过去冬天到来,然后春暖花开。
第431章 一辈子
“小叔,你们来了,”林瑾瑜一路开到医院,才把车停好,大、小堂哥就迎了上来,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icu一天只有一次探视机会,我们一起进去。”
大堂哥把他女儿也带过来了,囡囡今年已满五岁,上幼儿园了。她有点怕生,但很喜欢这名义上是他堂叔叔,其实更像哥哥的俩人,见了林瑾瑜和小堂哥很开心。
真梦幻,林瑾瑜摸着堂侄女的脸蛋,想:我都成当叔的人了,呃,感觉一下就变老了。
“堂哥,姑姑他们今年也没回?”其实按传统辈分,林瑾瑜应该叫他表哥,不过他们家不是很在乎堂表之分,大堂哥家里又是姑姑当家作主,林瑾瑜从小还是叫他堂哥,爷爷说这样亲近。
“我妈回了。虽然他们越到过年越忙,但爷爷病了这么久,她请了假,说怎么也要回来看一眼。”
大堂哥年纪和他们差得比较大,早成家立业多时,姑姑姑父不怎么操心。亲戚难得见面,他看了看林瑾瑜和小堂哥,说:“哎呀,你们也都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也要成家立业了。”
嚯,万万没想到,这才刚见面就被催上了,林瑾瑜哭笑不得。
“哟,你们也来了?”
正说着话呢,医院大楼方向现出林瑾瑜姑姑、二伯夫妻的身影,再加上他们这边三兄弟外加三兄弟的女儿,一大家人罕见的全到齐了。
林怀南姐弟三人小时候是一块长大的,亲戚间血脉相连,即使平时工作不在一块也全不显生疏,热络地打着招呼。一空地姓林的人里夹了一个姓张的,大堂哥首先发现了张信礼,问:“这位是?”
“呃……”知情人士小堂哥想帮堂弟打圆场,说:“他是……那个那个……”
作为工科人才,他实在不会撒谎,那个了半天啥也没那个出来。姑姑道:“哦,我知道,他就是那个谁,爸的战友,他孙子,是吧!”
俗话说世界上最铁的三种关系就是一起当过兵、一起下过乡、一起蹲过号,林怀南这辈仨姐弟都听他们爸爸念起过那个神秘的战友,今天也算见到那人后代本人了。
小堂哥马上说:“啊对对对。”
那好像比张信礼跟林瑾瑜本人还慌的样子挺好笑的,张信礼口袋里还揣着那本单词本,绷住了才没露出什么异色。
林瑾瑜偷偷掐了他一下,提醒他记得表现好点,这些人都是他家里人,以后要常打交道的。张信礼便整理好情绪,十分正经地挨个打了招呼。
上午探视的时间快到了,一大家子人团在一起走进了医院。
“爷爷怎么样?”林瑾瑜自觉挨着张信礼走,免得他觉得自己一个“外人”夹在一家子人中间不自在:“我上次来看他的时候自己状态也不太好,都没来得及问问。”
林怀南问:“你什么时候看过?爸还以为你不知道爷爷的事。”
老幺在一个家里往往最受宠爱,林瑾瑜作为老幺的老幺,从小就是爷爷最偏心的孙子,所以他回家这么久了,林爸爸都没想好怎么开口。毕竟林瑾瑜好不容易熬到停药,这半年观察期里要是因为爷爷的事再情绪不好,那可真恼人了。
林瑾瑜简单道:“以前的时候。”
小堂哥这个间谍当得看来不是很称职,只报告了林怀南让他报告的,边边角角的事儿没说。
林爷爷的情况大家都关心,连带张信礼也是,林怀南答:“一直反复。你快高三那年进了次icu,后来又出来了,我们都以为这关过去了,没想到有天非要骑车出去买点你爱吃的菜,回来就……”
这林瑾瑜已经听小堂哥说过了,此刻再听,与当时又是不一样的滋味。
“……陆陆续续也治了一年多了,医生说好转的希望很渺茫,只能控制不恶化,”林妈妈接过了丈夫的话:“刚入院有段时间不太认识人,现在又稍微好点了。”
肺部纤维化确实是不可逆的,姑姑和二伯说:“人还在就好,人还在就好。”
气管已经切开,林爷爷现在全靠呼吸机呼吸,一辈子也出不了icu,这样的生活似乎没什么质量可言,林瑾瑜情绪不好那会儿只觉得爷爷这样还不如来个痛快的好,现在却明白了姑姑二伯他们说“人还在就好”时,那一刻的心情。
医院的走廊亮堂而嘈杂,墙壁比任何教堂、寺庙的的墙壁都要洁白,icu原则上不准进去探视,只能在外边通过可视电话跟病人说两句话,但在实操中医院往往不会那么不通人情,林老爷子所有儿孙都到齐了,值班医生给他们做了消毒便放行。
人在不同的年纪经历同样的事会有不同的感受,林瑾瑜闻着洗手液的消毒味儿,围着消过毒的褂子,比高中时更真切地体验到了什么叫“生离死别”。
“老爷子还在睡,你们稍微等一下,我进去叫叫他,”主治医生是个临近离退休的前老军医,他叫林怀南一干人先等几秒,自己进去林爷爷那边,道:“老林啊,你儿子孙子来看你了!”
安静得只有仪器滴滴声的病房里响起一阵林瑾瑜十分熟悉的、带着痰意的咳嗽声,但不似一般人咳嗽时那样响亮,嘶嘶的,像破鼓面漏着风。以林瑾瑜姑姑为首的一大帮人鱼贯而入,道:“爸。”
“爷爷。”
林爷爷喉咙处一个小洞,硅胶的气管插管导管插在人体上显得十分狰狞,可宝贵的氧气正是经由这个狰狞的小孔才得以进入人体。
icu内常年只有医生、护士和护理,听见熟悉声音的林爷爷艰难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儿孙们,颤颤巍巍举起一只打着点滴的手来,指了指大女儿。
“爸,我回来了,”由于工作原因,姑姑很少回上海,此时见自己一向威严的爸爸竟成了这幅样子,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们都好,工作上也没什么难处,就是你要保重自己。”
大堂哥也说:“爷爷,囡囡也来看你了。”说完叫自己女儿道“快,去看看爷爷。”
林爷爷身上连着无数仪器,气管切开后空气不再流经声门,因此已不能说话,只能张大嘴巴比着口型,竭力用肢体传达自己的意思。囡囡太小,有点害怕,上前的脚步很慢。
那种属于小孩子的害怕不是出于对亲人的嫌恶或者疏远,而是懵懂、幼小的生命对于死亡的畏惧。
畏惧于这个必然来临的节日。
林爷爷体力不行,多醒一会儿都喘不上来气,等不了多久,大堂哥着急之下推了她背一把,使的劲大了,差点把自己女儿推得摔一跤。就在囡囡委屈,大家也着急的当口,林瑾瑜从自己爸爸背后站出来,快速上前几步,牵过堂侄女的手,和她一起握住了爷爷那枯瘦的手。
“囡囡不怕,”他半蹲着,半抱着堂侄女,耐心而温柔地道:“爷爷生病了,不舒服,我们牵一牵爷爷的手,把能量传给爷爷,爷爷就会好起来了。”
小女孩的手又白又幼小,老人的手又黑又枯槁。林瑾瑜温暖有力的手在中间握着它们。
“真的吗,”囡囡紧贴着他,用孩子稚嫩的声音问:“是不是骗我的。”
原本有气无力靠在床头的林爷爷在林瑾瑜闪到床前的那刻起忽然奋力挺身,想要坐起来,他另一只同样夹满仪器的手高高抬起,指向林瑾瑜,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哎哟,爷爷,您别激动,有话慢慢说,”护理小姑娘忙拿枕头给他垫上,又使劲捋胸口顺气:“您不能累的呀,等下呼吸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