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放着,我来洗。”
“哎哟,不用不用,我跟他爸招待你们,怎么让你洗碗,你快出去。”
就像张爸来他俩小出租屋的那天一样,饭后,张信礼主动洗碗,但被林妈妈三推四推愣推出了厨房,叫他跟小瑜一块看电视去。
“我妈把你当儿媳妇疼,不会让你洗的。”林瑾瑜挽着袖子,笑着叫他去客厅。
“可是……”张信礼迟疑:“你妈只是客气吧,我真不洗不好。”
他和丈母娘打交道的经验等于零,今天上门可是实打实的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张信礼只能绞尽脑汁回忆以前见过的,村寨里见过的那些姑姑婶婶大舅二舅去对象家里的表现,哪个的丈母娘或者婆婆不是客气中带着挑剔的,在他们那儿,头次上门,吃完饭不帮着收拾碗筷洗碗,直接就翘着个二郎腿享福去了肯定会被嫌弃。
虽然在他们那儿一般只对女方要求严苛点,如果是男方,愿意殷勤一把是好,如果吃完饭不进厨房直接陪岳父抽烟喝酒说话,有时女方家也不会说什么,只觉得男人这样也是应该的。
林瑾瑜挽好了袖子,说:“行了,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你去陪我爸聊天,我帮我妈洗碗。”说完接过他妈的接力棒,七推八推把他推进了客厅。
今天的饭是林怀南做的,因此他也就没跟老婆抢洗碗的活儿,客厅里电视开着,在播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带领全国老百姓关心着国内外大事。
“小张来了,坐。”林怀南见他进来,调小了电视音量,招呼他坐在侧面沙发上:“家里菜还吃得惯吧?”
“挺好的,”这是日常寒暄,张信礼如实道:“味道还和以前一样。”
“以前你跟小瑜一块上学的时候每顿饭都规规矩矩,给你多少你就吃多少,也不剩饭也不多要的……其实我们家菜的口味跟你家里差得挺大的,我和他妈妈知道,只是要顾着小瑜的口味……别的许多事也一样。”林怀南从桌上拿了软中华,自己抽一根,又递给他一根:“你抽烟对吧。”
那是个好似问句的陈述句,而“别的许多事”张信礼明白是些什么事,他道谢接了,说:“我明白,以前我能来上海读书都亏了您。别的都是小事,算不上什么。”
甚至追根溯源,他能遇见林瑾瑜,也多亏了林怀南。命中注定也好,阴差阳错也罢,就像滴落的露珠无法回到叶尖,眼神交汇了,就无法再移开。
“好,以前的事就不提了,”林怀南说:“请你相信,作为父亲,我和你一样爱小瑜,并且希望他永远开开心心。”
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张信礼寻思,这难道不应该他来说?怎么听起来倒像林怀南在向他表决心似的。
“我明白,”张信礼想叫叔叔,又张不开嘴,之前都不小心叫过爸了,这会儿再改回来会不会显得他那什么,可如果接着叫爸……好像又有点尴尬,最后他没加称呼,只说:“您都说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您有您的立场,我有我的,小瑜有小瑜的,都过去了。”
他道:“只是虽然不提,但有件事我得做。”
张信礼说着,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来,挺直背,端端正正沿着桌面郑重推给林怀南,道:“这是那时候的择校费。”这是笔他存在身上很久的钱,从张信礼进入大学,开始尝试独立生活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存。其实在本来的计划里,这信封刚进门时就应该随着水果一起给林瑾瑜父母,只是张信礼太紧张,一时给忘了。
“择校费?”林怀南微微惊讶:“小张,那时候已经说过了,接你来这里读书不需要你出任何费用,更不用还。”
“我知道,”张信礼这么说着,却没有收回去的意思:“那是我爸跟您约定的,跟我没关系。”
打从坐上那趟火车,在车上收到林瑾瑜短信的那一刻起,那年才十七岁的他就已决定有一天一定会把这笔钱还给林怀南。
林怀南按住了信封另一边,往回推:“我不会收的。”
“您收了无伤大雅,只是让我心里好过一点罢了,”张信礼道:“我在这里吃了两年的饭,每天您送我上下学就跟接送小瑜上下学一样,节假日给小瑜买什么就也给我买什么……这些哪里是这点钱能还清的。”
林怀南表示同意,事实如此:“你不用在意那些。”
“不是在意,”张信礼说:“是本分。”
倒不是说觉得欠了林怀南什么来还,只是做人本该如此。
林怀南脸上露出无奈神色,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儿子的声音打断了:“爸,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林妈妈在厨房切水果,他洗完了碗,一过来就看见自己对象跟亲爹在这儿不知在嘀咕什么。张信礼与林怀南都没说话,但林瑾瑜瞄到茶几上的信封,已明白了一二。张信礼来之前没跟他说这件已在他计划表里待了多年的事,大约是怕他反对。
不过……这有什么好反对的。
“爸,你拿着吧,”出乎意料的,林瑾瑜没跟张信礼客气:“一家人,给来给去其实也就是左手到右手的事儿,你权当接受好意,让他心里舒服点。”
张信礼也说是。林怀南无法,拿过了信封,说:“好吧,小张,不要勉强,这笔钱什么时候给都可以,你们要先过好自己的日子。”
“肯定,我答应了您,也答应了林爷爷,会好好照顾他,”张信礼说:“这辈子都是。”
“哎,我跟他妈妈只有小瑜一个儿子,我们只希望他健康快乐,以后能幸福,别的都不重要了,”林怀南说:“小张,虽然你是个男人,但我想我没看错你。”
张信礼能主动来还这笔钱是他没料到的,张信礼家在本地条件算可以,可跟上海的人均收入差太远,这些钱对林怀南来说不算什么,却只怕张信礼父母辛辛苦苦种一年地也才这么个数。
穷则精打细算,即使要还,多数人也是能迟则迟,张信礼还得这么快,这么主动,且不计林怀南让他转学的前嫌,说明他有担当、有责任感,宽和且知恩图报。
尽管这是个好人还是占多数的时代,但这些品质并非人人轻轻松松就能拥有,在这些品质面前,性别难道真的那么重要吗?
“当然没看错了,爸,”林瑾瑜站到张信礼身边,拍了拍他肩,道:“你儿子多聪明啊,眼光毒得很,一般人我看不上。”
“还没夸你你就喘上了,”林怀南说:“聪明?我怎么没看出来,只记得你小时候单车也不会骑,小提琴也不会拉,滑板也不会滑,只会拖个鼻涕泡玩泥巴,还不都是我送你去学的,你妈妈就跟在你身后擦你的鼻涕。”
“爸,你怎么回事!别诽谤我!”这些完全不存在于林瑾瑜记忆里的窘事让他惊讶且羞恼:“我小时候不流鼻涕!”
“夸张一下嘛,”林怀南道:“只会玩手机,为了戒你这瘾,好不容易把你送到凉山去,谁知道你顺手就给我拐了别人家的儿子回来,本事不小啊。”
“那是,”林瑾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还不好?你跟妈就有俩儿子了。”
“阿弥陀佛,饶了我吧,”林妈妈端着盘水果,说说笑笑着从厨房走来:“有一个我都头痛了,还俩,其实当时我怀孕的时候还祈祷要是个女儿就好了,肯定是件贴心小棉袄,谁知道是儿子,七八岁狗都嫌弃,头疼坏了。”
张信礼说:“确实,也不错。”
“说什么呢?”林瑾瑜诧异了,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他爸妈还是张信礼爸妈,怎么突然都拿他开涮上了,上帝老天爷,他才是他们的亲儿子啊:“你怎么不说你要是女孩儿就好了,我还能娶你。”
张信礼还是说:“也不错。”
林瑾瑜没脾气了。
“小瑜,小张,爸还是那句话,”林怀南对他们说:“自己选了路就要自己走下去,一辈子很长,我知道你们已经考虑清楚了,可作为爸爸还是想提醒你们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