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的林瑾瑜还不明白“责任”是个什么东西,也无从知晓自立或者独立的真正意义,但那一年夏天,当他坐回树荫底下,在远处凝视着张信礼挺拔而结实的背影时,他好像朦朦胧胧、隐隐约约、似懂非懂地体会到了一点点“担当”两个字的含义。
这是最后几片还没收的稻谷,收完这点这一季就算完了。接下来就剩下打谷晒谷,等着收粮的商户上门。
林瑾瑜光坐在那里都在不停地出汗,太阳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他打了几个哈欠,觉得有点困了。
拉龙还有木色等几个熟人也看到了林瑾瑜,纷纷走过来和他凑到一起坐下。
“哎,”木色用肩膀推他:“你怎么样?那天掉下去没受伤吧?”
林瑾瑜看他:“你怎么知道的?张文斌告诉你的?”
木色道:“那天发现你们不见了,我们就跑回去喊人,好多人都找你们去了,后来张信礼把你背回来,张文斌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对门,对门又把这事告诉了我三叔公,我三叔公告诉了我阿妈,我阿妈又告诉了我。”
林瑾瑜大囧:“你们消息够灵通的。”
“你们到底怎么掉到那个犄角旮旯里的?”木色好奇道:“张信礼对这一块熟得很,怎么可能……”
林瑾瑜打断他:“别说了,算我拖累他。”
木色接着道:“哎,我没这意思,别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你不是他弟吗,照顾你应该的,退一步说,就算你不是他弟,就是街坊或者陌生人,他也会拉一把的。”
林瑾瑜低下头扯地上的草根,半晌,闷闷地“哦”了一声。
木色搭着他的肩膀:“其实吧,我知道你俩一直处不到一起,”他说:“三天两头吵架斗嘴的,光我弟去你那儿玩的时候明里暗里都撞见过好几次……但人都有一个相互了解的过程不是?说实话,我一开始见你,看你穿那么好,又不是很爱说话的样子,也以为你有点那什么,是不好相处的那种人,可现在我没那么想了,”木色说:“真的,现在我觉得你其实挺好一人,也没有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什么的。”
“怎么会看不起你们,”林瑾瑜说:“大家不都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谁看不起谁的。”
木色说:“还真有,以前吧,我们这儿有个小孩,爸爸死了,妈妈后来出去坐台,嫁了个什么小老板,就带着儿子搬到老板的大房子里去了……你不知道,那小子有一年回来,穿得干干净净,人倍儿精神,但是眼睛里就写着看不起我们这些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有意无意提自己在市重点成绩怎么怎么好,近期有个小小的目标是考某某重本大学,还阴阳怪气嫌我们不讲卫生……嗐,糟心事,不提了。”
林瑾瑜偷偷瞟他黑一块黄一块的脚趾头,这里的卫生状况差是真的,大部分人卫生习惯差、不讲卫生其实也是真的,他自己也没法接受木色这样一双脚丫子,但并没有因此就生出某种不知来由的“高人一等”优越感来。
“但我看出来了,你跟他不一样,”木色接着说:“你是真正读过书的人,言谈举止跟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没见识……”他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头:“怎么说呢,我们一开始第一印象可能确实对你有点误解,但是相处下来大家都挺喜欢你的,”木色说:“张信礼也一样。”
“哦,”林瑾瑜扣扣索索地祸害地上的草,把它们一根一根扯断再丢在地上:“你想说什么?”
“就……”木色说:“嗯……大概是希望你也不计前嫌,喜欢你哥。他这半个月我们看在眼里,真的不容易,要干活、要学习、要照顾你,没歇气的时候……他还要考大学的。如果你能对他好点,不说帮他干啥吧,就……对他态度好点,多少也能让那家伙轻松点。”
“哦。”林瑾瑜又闷闷地回了一声,仍旧没看他,只低头专心扣草。
他觉得张信礼真的很讨厌,自律又有责任心,管东管西管头管脚的,干嘛这么负责啊,都说人最会趋利避害,他怎么不学着偷个懒,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真笨。
……偏偏我又没用,割个稻子都帮不上忙,只能到一边去歇着。
那边张信礼打完了几大捆稻子,走到田里,开始干原本林瑾瑜没有干完的工作。
真是太讨厌了,林瑾瑜想:我真没用。
陈茴把自家的活儿干完了,看他们凑在一起,也牵着弟弟凑过来,道:“瑾瑜,你还好吧?”
林瑾瑜道:“好,好的不得了。”
陈茴道:“我听我舅舅的姨妈的表姐的外孙女说你掉到野猪坑里了,你……”
“嘘嘘!”林瑾瑜强行用刚拔了草捡了土的手作势捂她的嘴:“你能别提这事了么?”
他其实没真的碰到陈茴,陈茴被他手虚虚地捂着,安静下来,冲他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林瑾瑜撤回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他对我恩重如山,我今生今世难报大恩,唯有……”他本来想开个玩笑说以身相许,男生之间经常开这种嘻嘻哈哈不着边际的玩笑,这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顿住了没有说,转了个话头:“……唯有给他一整盒德芙巧克力才能报他大恩大德。”
木色嬉皮笑脸地搂着他的肩膀也找他要巧克力吃,陈茴抱着弟弟,在一边看着他们,默默地笑。
眼看快到两点半,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在这样的气温下暴晒有中暑的风险比起他们刚来时翻了好几倍。田地里再看不见一个身影了,所有人都躲到了阴凉的地方,没人愿意再跟这毒辣的日头死杠。
张信礼放了手里的东西,也迈步向他们走来。
木色给他让了个位子,让他坐到林瑾瑜右边,自己蹦起来去跟他弟弟疯了。陈茴的小弟弟也吵着要喝水,陈茴于是抱着他回去自己家那边了。
张信礼拿起旁边的水瓶喝了一口,又倒了一些在掌心,拍在自己满是汗水的额头与脖颈后面降温。
林瑾瑜也觉得渴了,大量的出汗让他不停地失水,他现在觉得自己渴得能喝光整个太平洋。
可因为从出来到现在他一直在不停地喝水,有点渴了就喝有点渴了就喝,以至于现在林瑾瑜的水瓶里已经只若有还无地剩了半口白开水。
林瑾瑜仰头一口喝光了那仅剩的半口水,把水瓶垂直倒过来,舔干净了最后一点水珠和若有若无的水汽,反而觉得更渴了。
张信礼畅快淋漓的喝水声也让他觉得喉咙更干。林瑾瑜不由自主地盯着张信礼仰头喝水时一动一动的喉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张信礼喝完了水,却没盖盖子,他把手往林瑾瑜面前一伸,道:“喏。”
“干什么?”
“你再盯能盯出一个洞,”张信礼道:“分你。”
林瑾瑜脱口而出:“我不喜欢跟人共用一个水瓶……”
这是真的,他从来不跟人用一个容器喝水,在家都只用自己的杯子喝水泡牛奶,爸妈的水都不喝,他总觉得杯口上有别人的口水,喝起来别扭极了。
“哦,”张信礼作势要收回去:“所以你不喝。”
“不……等等等等!”眼看那口水就要从他面前消失,林瑾瑜紧急喊停:“我考虑一下。”
张信礼抿着嘴,等他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