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这院也不大,他想不听他叨叨都没辙。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我听见回声我听见回声我听见回声,山谷心间山谷心间山谷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镰刀灵魂镰刀灵魂镰刀灵魂……”
五分钟过后,林瑾瑜实在忍无可忍,用脚扒地滑过去道:“别念了成不!!”
张信礼停下来,面无表情道:“为什么?”
林瑾瑜道:“这是诗!是诗!是诗!不是新闻稿!”他说:“你这样完全为了背而死记硬背下来有什么意义?这又不考默写,你背这个干什么?”
张信礼说:“作文素材。”
“你这样不去理解,单念经一样死记硬背,背下来你也不会用。”林瑾瑜看他手里的书,那是一本泛黄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黄页某某诗选,大概是张信礼从某个旧书摊上几块钱捡回来的。
“你知道我在念什么诗?”
“你那是叨叨诗,我是绝对不会承认你在念诗的。”林瑾瑜道:“泰戈尔《飞鸟集》中的选段,这首诗有一句很出名,‘生如夏花之绚烂,逝如秋叶之静美’。”
张信礼翻了一下手里的书,有点怪异地看着他道:“嗯……对,不错,真有这一句。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一个人无论活着的时候怎么风光,死了也像叶子一样吗?”
林瑾瑜受不了他那个宛如看见狗说人话或者凳子忽然长脚学会自己走路了一样的眼神,吐血道:“当然不是!”他说:“泰戈尔!泰戈尔你知道吗,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诗思考存在与生命,他不是一个暗黑系愤青。”
“好吧,”张信礼指指书:“那你说说它什么意思?”
“它叫你感受生命,感受你生命里遇见的一切,去珍稀它们,触摸它们,聆听它们。如夏花般绚烂地度过你短暂的一生,然后在死亡来临时宁静。”
林瑾瑜自然而然念道:“我听见爱情,我相信爱情。爱情是一潭挣扎的蓝藻。如同一阵凄微的风,穿过我失血的静脉,驻守岁月的信念。”
张信礼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林瑾瑜,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些,这些课本上根本没有,你不是在乱说吧?”
还我乱说?搞笑!简直井底之蛙坐井观天。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我爸小时候早给我讲过了,”林瑾瑜说:“小时候我妈我爸哄我睡觉就给我念诗讲故事……讲过莫泊桑的《项链》、《珠宝》,讲过塞翁失马、围魏救赵……反正讲过好多东西。”
“是吗,”张信礼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垂眸翻书,说:“挺好。”
林瑾瑜吃不准张信礼这到底真的是在夸他还是在敷衍他,他严肃道:“宁这是什么态度?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的。这句诗不是对死的凄凉感叹,而是对生的赞歌。”他说:“用有限的时间找到真正的自己,不留遗憾,死时就归于寂静。”
张信礼看着林瑾瑜认真的双眼和他对视:“……你说的对,我不懂。”他说:“我不会这个。”
事实上这番话大部分是林瑾瑜照搬的他爸爸的。
他爸爸给他念《飞鸟集》,给他讲泰戈尔透过每一句遗留百年的诗所要向人类传达的思想。林瑾瑜在这个年纪未必全然懂了,他只是记住了父亲的话语。
但他当然不会说出这个秘密,儿子拿老子的话装逼天经地义。
他觉得自己终于在这方面扳回一局,让张信礼服了软,很是得意。
张信礼翻书道:“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不会,我还以为你除了吃就会睡,除了睡就只会打游戏。”
林瑾瑜鄙夷地看着他,心说连泰戈尔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我什么都不会?你才什么都不会ok?
“你才什么都不会。”林瑾瑜说。
张信礼从诗集上挪开了眼睛,抬眸看他。
林瑾瑜说:“你连泰戈尔都不知道,更别说聂鲁达、尼采、雪莱还有歌德。”
恰巧这会儿张爸张妈都不在家,他做好了跟张信礼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冷嘲热讽道:“这点东西都不知道,我看你每年都拉国民人均阅读量的后腿吧?听说都高二了,这点基本知识储备都没有,你怎么周考怎么月考季考单元考期中考外加高考的?”
起风了,湿热的风吹动凉山郁郁葱葱的树叶,奏出连绵的沙沙声,像是大自然摇动着沙锤。
“是啊,我不知道。”这一次张信礼居然没有反驳他,他在沙沙声中轻声说:“从来没有人给我讲过。”
第8章 滑板游戏
林瑾瑜是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那一天那一刻,张信礼这句话里深深藏起来的无奈和羡慕。
不是所有人都如他一样生下来就长在上海,这扇祖国擦得最亮的窗户里,不是所有人的父母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相处和睦,并且愿意给独生子他们拥有的、全部的爱。
也不是所有人的父亲都会抱着年幼的孩子,给他们讲诗歌、故事,耐心地教导儿子自己在过去生命里所习得的全部经验。
这些他生命里平凡无奇的东西,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
但那一年,林瑾瑜还不明白。
他只是对张信礼撇了撇嘴,然后说:“切,自己不知道就不知道呗,推卸责任。难怪还管课外书叫‘闲书’。”
门口土路上传来几个小孩嘻嘻哈哈的打闹声,林瑾瑜瞬间来了精神,心想终于被我逮着了新鲜玩样,可以不用跟这个张信礼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相厌了。
他忙一溜烟起身,抱着滑板跑出门看热闹去了。
张信礼拿着那本泛黄的泰戈尔诗集坐在他背后,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
门口土路边的泥巴地上,几个瞅着都比林瑾瑜要小的小孩撅着屁股围成一圈蹲着,哈哈哈哈玩得不亦乐乎。
林瑾瑜暗中观察好半天也没看出来他们在玩个什么劲,就几块石头,几根棍子,和着泥巴,这能玩出个什么花来?
那些孩子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笑得开心极了。蓝的灰的白的红的衣服上滚得一层的灰,典型的妈见打系列。
林瑾瑜在一群比自己小的小屁孩面前没在木色几个人面前拘谨。他正大光明地夹着自己的滑板走过去,那几个小孩也注意到了不速之客的到来,瞪着大眼睛齐刷刷看着他。
“嘿!哥哥哥哥!我知道你!”那群孩子们宛如发现了什么大新闻一样叫他:“你就是前几天来的那个信礼哥哥的弟弟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