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同你说了, 便会放我走么?”
待稳然踏上最后一层玉阶, 她一撩裙摆, 直身坐了下去,目光莹莹的在傅翊那张俊颜上顿视了会儿,终是将手中那道明黄的硬绒云缎诏文递了过去。
他们已然有过夫妻之实,平日傅翊虽诸多刁难于她,脾气亦是忽冷忽热,却也在私下里特地嘱了人护着自己, 各命妇进宫觐见拜喜, 她冒失莽撞, 存了许多礼数未全之处, 也未见有‘庶女身份低微’一类流言传出。
细细想来, 此间种种皆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傅翊在她跟前却只做不知情的模样, 这种不显山露水的矫情,总是令谢嫣然后知后觉的十分别扭。
若她未曾猜错,他这段时间对自己的不管不顾,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自己离去,明明在自己身边安插了暗卫,兄长自宫外传递过手的消息,他不可能不知情。
“朕的贵妃长本事了,偷偷串通国师私自放走璟王,难道就为了这一纸破诏?”
傅翊一把夺过遗诏,和先前的流冕一样随手摔落下玉阶,上好的宣纸绵延铺陈而下,纸张末端的红色玺印处磕上流冕帝冠一角,停住了下滑的势头。
男人自帝座上起身,粗粝的大掌挟过谢嫣然小巧尖细的下颌,强势的逼迫她的眸光望向自己。真真是可笑至极,他在白菡霜身上费尽了心思,竟不及谢嫣然的一番推心置腹。
“傅翊,你别……不识好歹,我完全可以……放任你不管的!”
谢嫣然支支吾吾唇齿不清的吐露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傅翊指腹揉搓着她因说话而鼓起的腮帮,细润脂白、软绵合手,倏尔得了几分趣味似的,发出一声轻笑威胁道:
“朕仍是皇帝,贵妃愈发不守皇室礼仪了,今日连妇人发髻都卸去了,成何体统。”
谢嫣然委实没想到都这会儿了,这家伙还有心思在这儿给她摆皇帝的谱子,手腕用力一挥,挣脱开男人的桎梏站起身来,双手叉腰目光炯然。
“傅翊,你现在还算哪门子的皇帝,兄长碍于清名暂时按兵不动罢了,朝堂虽然混沌却也正是从世家大族手中夺权的绝好时机,算我求你了,你和我一同离开皇城好不好?”
一气呵成的话音方落,谢嫣然胸膛起伏不定,她嗓音微哑,眼角隐隐泛着酸楚,一双素手娇娇柔柔的扯着傅翊的袖口,让人说不出只言片语拒绝的话来。
傅翊心下暗叹了口气,伸手抚过眼角,轻柔的拭去她眼尾即将盈润而出泪水。他的贵妃可真是爱哭地紧,大抵料定了自己的不忍,才敢这般肆无忌惮的蛮说胡来。
“你这么能吃,离开皇城你我皆是一介布衣,朕可养不活你!”
男人语气不知不觉的软了几分,大手拂过谢嫣然额前柔软的碎发,诱哄着将回绝的话说的不是那么直白。
谢嫣然嗅了嗅鼻子,往里侧男人胸膛处靠了靠,她自小生活在相府,卑微又怯懦,日日想着如何保全自己,事到如今恍惚间第一次生出想要竭力护住傅翊的心情,他又怎么能这般轻佻,草草应付蒙混了过去。
“傅翊,你同我说你自小长在皇城,宫墙这么高,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好不好?我有金银细软的,不用你养我……”
若是他们用先帝遗诏和兄长洽谈,放傅翊一条生路应当不是什么难事。谢嫣然这般想着,起身就要去拾起那本铺散在玉阶上的遗诏。
“谢嫣然,你走吧,你替朕走出皇城,去看那些话本里的山川花月,只有这一次朕不想输给傅珵,即使他已经死了!”
傅翊拉扯住她的柔荑,低头掩去眼中为数不多的情愫。他们相拥立于阶上,谢嫣然伏在傅翊的肩窝处,抽抽搭搭的低声抽噎着,十指相扣,脑海中浮现出的尽是些往日缱绻温柔的画面。
“朕一直都知道,幼时红袖便是为了从静安太妃手中救下朕,万不得已之下去求了太后才暴露了细作身份的,朕却亲手推她下掖湖溺死了她,阿姐与沈尧安都刻意瞒着朕,恐朕自责内疚,嫣然,你好好活下去,就当为我赎罪吧!”
男人倏尔松开扣紧她肩胛处的大手,后撑至身后,两人齐齐坐在御殿阶上远眺着外面,宫墙之后是另一道宫墙,蔓延至皇城外围,足足建了三十六道。
儿时傅翊便喜欢顺着御殿最内侧的龙壁向外一道一道的数过去,兴高采烈来到最后一壁宫墙前时,却被皇城周边巡逻的守卫告知,没有圣上的手谕,任何人都无法出得去。
***
桂生寻至御殿内,福顺公公引他入内,看到殿外门槛处坐着的一对常服男女,不由睁大了双眼揉了又揉。
待到看清他们的真容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皇上和贵妃没了身份的逾矩,倒真像是世间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
“陛下,谢氏嫡女在外恭候已久,说是…说是恳请陛下降圣旨赐婚!”
值守在殿外的小宦人步履匆匆,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进来通禀一声。
这方傅翊刚安抚好谢嫣然,费了好一番心力才将其暂时劝回了元和殿,眼下正看着桌案上另一册遗诏头疼的紧,揉了揉发酸的鬓角,下意识的就要开口回绝。
“朕身体不适,让她跪安,改日再来吧!”
“陛下,与她一道前来的还有谢夫人,您看这……”
御殿内值守的宦人都极有眼色,知晓近来谢夫人不常出入内廷,圣上忧心的紧。
“先宣她们入内吧!”
话毕,傅翊给立在一旁侍候的福顺公公递了个眼色过去,他旋即会意上前站在二进雕门的槅扇旁,借故拦下了将要入内的谢颐芸。
孟清禾穿着一身府内婢子的服制,纤细的体态与娇嫩白皙的肌肤与她掩藏的身份格格不入,也真是难为门口值守的宫人能够只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他的阿姊来。
“阿弟,禁军叛变了,快逼国师交出那另一份的遗诏……”
在望见御案上摆放的内页边缘边缘残破褶皱的红玺印,孟清禾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脸疑惑的同傅翊四目相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翊面色黯然中夹杂着一抹懈怠,半瘫坐在龙椅上,又将方才谢嫣然的反常举动,娓娓诉说了一遍。
言罢,将头仰靠在龙椅背靠上,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阿姐,朕方才差一点就被贵妃说动了,我自出生起便从未踏出这皇城一步过,若是此生了结于此,朕不甘心啊!”
他成了这大燕之主,偌大的千重阙亦成了他自身无形的穹笼。
孟清禾上前拿起这份遗嘱正欲将其销毁,倏尔腕间一重,骤然被傅翊抬手所制止。
“阿姐还要朕自欺欺人到何种程度呢?父皇白纸黑字留下的话,纵使毁去千万次,又有哪一次是真正从朕心中抹去的!”
先帝偏爱太子,甚至不惜做出宠爱静安太妃的儿子傅曜的假象来鱼目混珠、吸引不臣者视线,西三所的落魄皇子们除了自己,又有哪个是活到成年的?
细细想来,这其中的桩桩件件,又有哪一样是能够完全撇清先帝手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