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注目的高台上唯一的演员还在垫着脚尖起舞,饰演希律王的男演员见势不妙早就逃之夭夭了,唯独剩下陷入梦幻迷狂的莎乐美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此刻她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外界的混乱,也感知不到自己的观众正在哭喊着逃命,她满心满眼都是响在自己脑海里虚幻的音乐。
莎乐美公主爱上了纯洁的圣人约翰,向他求爱被拒,于是在为希律王跳了一曲绝世的七重纱舞后,请求希律王砍下了圣人约翰的头颅赠送给她,歌剧的最后一幕,便是美丽的公主捧着约翰的头颅绝望地一吻,被恐惧她的疯狂的希律王命侍卫以刀盾杀死。
当莎乐美捧起带着血的头颅时,少女身上那种月光般清冷纤细的苍白之美瞬间消退,病态而怪异的色彩从她瑰丽的眼眸中放射出来,她托举着圣人的头颅,发出喜悦的欢笑。
推开大门的士兵们衣衫褴褛,可以称得上是面黄肌瘦,但他们每一个都有着矫健的好身体,眼睛里有明亮的火光在跳跃,他们忠诚地遵循着指挥官的命令,去抓捕这些失去理智的贵族们,在这一片混乱里,竟然没有人关注到舞台上的情况——事实上根本没有人会来注意这里,谁能想到在这种状况下,还有人会在上面表演呢?
长矛刺穿贵族穿金戴银的身体。
孤独的演员缓慢地合上涂抹着银粉的眼皮。
猩红的血顺着暗红的地毯慢慢流下去,无声无息地被吸收,然后被急切奔走的脚步踩出粘稠的大团红印。
“我向您乞求一个吻——而您拒绝了我!我渴求——我是如此的渴求!”四周的灯光被慌乱逃跑的人撞倒熄灭,黑暗的舞台上只留下莎乐美被笼罩在一盏孤零零的光芒下,她披着被四周墙壁上钻石和水晶反射出来的雪白的光,高高托举起手中虚无的战利品。
高耸的发髻耷拉下去,身娇体弱的贵妇人们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努力托住发髻,跟上自己的父兄的脚步,躲避那群可怕的刽子手,琳琅满目的珠宝钻石在逃跑中散落一地,地上亮晶晶得如同闪着光的银河。
“看啊!我终将拥有您!连同您纯洁的未曾赋予他人的爱情!我的爱人,为何您的眼神如此冷酷,为何您的皮肤这样苍白!您的嘴唇再也吐不出伤害我的话语,您的眼睛——啊,它是这样美丽的颜色!”
“挡住那边!那里还有一扇门!不能放跑任何一个人!该死的路易十三就在这群人里!抓住他!为了我们的共和国!”
“——请给我您的吻——我向您讨要而您吝啬赋予我的珍宝!”
“为了我们的共和国!”
从四面八方汇合响起的口号仿佛潮水,盖过了舞台上的咏唱,踢踏杂乱的脚步声震得地板都在微微发颤,意识到跑不出去的贵族们识趣地举起双手向最近地士兵投降,傲慢地要求获得贵族待遇,在很短的时间内,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这样做的好处,偌大的歌剧厅内迅速升起了一片色彩丰富的袖子。
随着这里的混乱渐渐平息,歌剧厅外再次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带着金属相互撞击的音质,领头的指挥官用滴血的长剑推开歌剧厅被撞得破破烂烂的门,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在一片血腥和混乱中起舞的人。
她在只有自己一人的世界里倾情演出。
疯癫的公主抱着头颅起舞,她的舞姿狂放而怪异,妖艳又不详,明暗交接的阴影里,诡谲阴森的吟唱如死亡的召唤,她极致的美丽像是行走在幽冥间的火焰,吸引着所有看见她的人去触碰她、占有她,又为了她此刻的疯狂而战栗。
“您赋予我的爱,为何比死亡更加寒冷。”
伴随着绽开又合拢的裙摆,莎乐美环抱着头颅委顿在地,满怀着怨恨和不解,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演出结束,行走在幽冥里的莎乐美睁开眼睛,另一个全新的灵魂占据了她的身体,她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的场景,好像不明白怎么之前还一片祥和地欣赏歌剧的场面,忽然就成了屠杀现场,那一瞬间的表情茫然又呆滞得简直有些可爱。
指挥官慢慢走进来,带着马刺的长筒军靴踩进血泊里,发出液体迸溅牵扯的粘稠声音,血脚印随着他的步伐向前延伸,没入了地毯,那种咕叽咕叽的粘稠声音也被吸收,整个大厅上百号人,贫民、贵族、挥舞着长矛抵住统治者的士兵、蹲在地上举手投降的高贵人物,这些形貌各异到完全是两级的人们,挤挤挨挨地占满了这座宽敞的歌剧厅,他们的视线都下意识地落在唯一一个从容地前进的人身上。
士兵们等待着指挥官的命令,贵族们则在判断当下的形势,不着痕迹地打量掌控了一支强有力军队的男人。
这位有着各种各样名号的指挥官看起来还正当壮年,四肢修长有力,笔挺贴身的军装把身体线条勾勒得板正利落,黑色的短发因为战斗有些凌乱,轮廓深明的脸上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凹陷的眼窝里一双深绿的眼珠,眉骨压下来,很容易就能在脸上落下阴影,一张过分瘦削且棱角分明的脸,充满了不近人情的凌厉和压迫感。
他长得并不好看,但是那种运筹帷幄、执掌他人性命的果断完全掩盖了这点不足,这样的男人,就是出鞘的刀、一往无前的枪,他不需要容貌来妆点自身,任何人都会在他的视线前低下头颅。
男人在舞台前停下,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再往前一步,他就需要仰望舞台上的人,再往后一步,又有点远。
一个傲慢、极富自尊心,有强烈控制欲的男人。
“你叫什么名字?”在一片寂静中,他面朝台上的演员问道。
“艾利亚诺拉。”对方很快回答了他,并不带有什么抗拒意味。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面相严厉到有些冷酷刻薄的男人回忆了很短的时间,就说,“路易十三的情人。”
艾利亚诺拉不置可否地站在那里,画着浓厚妆容的脸上不见多余的神情变化。
男人凝视了他片刻,忽然抬起手,将一直踢在手里的一团东西扔到了舞台上,那团滚圆的东西咕咚一下砸在舞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恰好停在艾利亚诺拉裙摆边缘,没有触碰到他的长裙,只有几滴血被甩到了雪白的裙摆上。
那团东西停下了,黑糊糊的头发散开,露出一张青白犹带惊恐的面容,在片刻之前,他还衣冠楚楚地陪伴着国王陛下,为他捧着一束淡紫色的玫瑰,在包厢里与国王一同欣赏着楼下的表演。
艾利亚诺拉当然认得他,每次国王赠送礼物,都会派这位最信任的秘书前来,包括告知他幽会的时间地点,或是驾着马车将他送往凡尔赛宫。
艾利亚诺拉看了这个人头一会儿,再度看向台下的男人。
对方好像很满意他的表现,声音不轻不重:“你的国王情人,正作为我的俘虏,就在外面,依照战争法,我作为胜利者,有权继承失败者的一切,从这个王国——到他的妻子。”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动声色地和离自己最近地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士兵们尚且克制,不敢冒犯指挥官的威严,贵族们已经在心里破口大骂,一边骂这个男人居然觊觎艾利亚诺拉,一边莫名地在心中骄傲,他们的巴黎果然有着无往不利的美貌,就连可怖的狂徒都要拜倒在他的裙裾下!
这样混合着怪异自豪的情感一下子冲淡了死亡的阴影,让他们对这个指挥官也多了点……男人之间审美相通的惺惺相惜。
“恭喜您,大人。”艾利亚诺拉仿佛只听见了前半句话,“我的演出结束了,可以去换衣服了吗?”
他的态度太过平静,平静到有些诡异,好像台下站着的只不过是一个他见惯了的爱慕者。
“当然。”男人点点头。
艾利亚诺拉单脚后撤一步,双手提起裙摆,认认真真地向着观众席行了一个谢幕的屈膝礼,给这场再也无人关注的歌剧画上了休止符。
当他从容地走到后台时,士兵们都下意识地站到旁边给他让开了道路,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脸,偷偷摸摸地感叹着,怪不得指挥官会看上她,真漂亮啊!简直就像是那天第一次在城外看见广阔的巴黎一样,这种无与伦比的、充满侵略性的美丽摧枯拉朽地征服了他们,让他们无法不为之感到颤栗。
艾利亚诺拉坦然地走到自己的休息室,开门进去,房门合上,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宽阔的房间里被红色法兰绒地毯铺满,他散漫不羁地解下衣物,把华丽沉重的长裙随意地脱在地上,刺绣的外裙还拖曳在门边,内衬已经扔到了沙发的扶手上,一边提高声音:“阿拉德?”
过了一会儿,阿拉德蠕动着从长沙发下面拱出来,翻了个面笨拙艰难地站起来:“艾利亚诺拉!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起义军进来了,我刚才去后台找你,被他们堵回来——等等,你在干什么?我们赶紧跑吧!听说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阉伶脱下身上最后一件束身衣,阿拉德嘴上急慌慌地说着快跑的话,身体还是遵循着本能从衣架上摘下了一件丝绸浴袍,艾利亚诺拉赤裸着身体大大方方地从他手里接过衣服披在身上,灵活的手指滑动,系上了衣带,然后懒洋洋地斜靠在了长沙发上,两条长腿交叠搭在一起:“你慌什么,他们仇恨的是折磨压迫他们地贵族,而不是我们这种……被制造出来取悦贵族的畸形可怜人。”
他过分美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只不过是换一个情人而已,我能好好地回来,就轮不上你来担心我们会不会死。”
阿拉德在房间中间站了一会儿,忽然重重地抽了抽鼻子,甜润的嗓音沙哑了不少:“天呐……你不应该……我是说,你本来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