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笔如刀,静默地镌刻下世间百态,谢三郎君要重修史书编纂十年战役一事很快传遍大江南北,他的请求被驳回,旋即是被禁足在家剥夺官身。
“你为什么一定要修这段史?”谢首辅站在紧闭的房门外,问门里被幽闭的孙儿。
“我为什么不能修这段史?”门里的青年安静地反问。
“我自幼启蒙,读仁义智礼信,读虽千万人吾往矣,读俯仰天地间,浩然无所愧,修这段史是错误的吗?它是坏事吗?它不属于我的职责吗?为什么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就变成错的了?”
这些问题太好回答了,便是叫稚龄儿童来回答,也无需再三斟酌,然而才智纵横的谢首辅却在这几个问题面前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无奈地叹气:“我怎么将你教的这样天真。”
谢琢忽然笑起来:“大父,我却情愿死在这样的天真上。”
“既然你选定了自己的路,那就去走吧。”谢首辅不再劝说,踩着白霜一样的月色往回走,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这一夜的霜白月光,真是像极了多年前谢琢出生的那个夜晚,白雪茫茫漫漫,天地苍凉空茫,有人来了又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世事无常。
性子耿介的谢琢再三上书直陈其事,惹怒了皇帝,在众多心思各异的人推波助澜下,谢琢因越级言事被流放漠北,王凤子试图为其奔走,却被王尚书禁足在家。
一月不到,谢琢病死流亡路上的消息传回京师,谢家遣人前去收敛尸骨,换了素衣的谢首辅坐在书房里,乍然醒悟,原来不是谢琢太过天真,恰恰相反,他什么都明白。
所以他慷慨赴死,所以他客死异乡。
他的孙儿,生前才动天下,冠绝京师,死后籍籍无名,沦落他乡。
史书上只会给谢琢留一行文字,将他附着在自己的传记后面,作为“谢渊之孙“出现,他的志向,他的一生,他的理想,他的追求,都被埋没在尘土之间。
但谢琢是世上最好的史官,最好的丹青令,凤凰台上那一卷青史,怎能承载他的姓名?
谢首辅抬袖蘸墨,铺开白宣,在纸上落下一行字。
没关系,青史不记他的姓名,那就让他这把老骨头来写一写自己早逝孙儿的生平吧,家史一册,总轮不到别人来评说了。
第162章 巴黎
乔昼擦干净脸上的水, 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轻柔地叮咚一响。
“高卢政府正在组织自救队进入巴黎黑洞,邀请我们派遣有经验的专家组一同前往,我这段时间不在国内, 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联系这个号码, 我已经和他说明了情况。——邵星澜”
屏幕亮了一段时间后自动熄灭,乔昼将视线收回来,客厅的电视里还在循环播报有关巴黎陷落的事情, 作为拥有众多重要机构的国家首都,巴黎陷落的严重性和伦敦陷落不相上下, 甚至比起当初的伦敦,高卢此次的形式更为严峻。
因为不知怎么的,黑洞好像忽然偏爱起了这个充满浪漫气息的艺术国度, 在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里,高卢境内陆续出现了十一个黑洞, 其中有四个脱离失败, 登陆了现实世界。
这四个黑洞分别是赛博朋克背景的未来都市、近现代战争背景的策略游戏、恋爱游戏, 以及模拟经营游戏。
其他三个还好说,那个未来都市一登陆现实差点引起高卢内部动荡, 过分先进的技术并不会仅仅只带来好处, 里头的原住民来到现实后第一反应就是占领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原始”世界。
好在或许是底层逻辑代码不兼容的缘故,未来都市中大部分的机器都无法在现实正常运转,这也导致其中多数使用机械替换了自身器官的人类无法正常活动, 才给了高卢政府封存这座规模不大的未来都市的时间。
他们的措施很简单——冲进这座城市,撬走它们所有的能源设备。
简称, 断电掐网。
处理了这四个登陆现实的黑洞后, 他们还要去营救其他七个黑洞里的人, 以至于巴黎忽然被吞没的时候, 大部分人都没反应过来,不过在看到了伦敦的倒霉遭遇后,政府机构就很重视这方面的防护,制定了不少紧急预案,因此黑洞一出现,多数国家要员和随员就跟随事先的模拟演练撤离了巴黎,在距离巴黎一定的地方建立了预备政府,遥控指挥营救巴黎。
不管高卢现在是怎么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都与此刻身处华夏的乔昼无关。
他正在接受京城最好的精神病医院的主任医师上门问诊。
尽管略显强硬地将乔昼从东省带到了京城,但他得到的一应待遇都不差,得到资深名医的服务当然也是这特殊待遇里的一部分,邵星澜在离开黑洞后第一时间就替乔昼预约了这位医生,今天就上门来了。
坐在沙发对面的医生年过半百,带着银丝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服干净整洁,像是洗过很久后被太阳晒得温暖柔软的棉被,带有令人亲近放松的气质。
他将底部有些脱皮的包放在身边,笑眯眯地做了个自我介绍,然后道:“我们俩还挺有缘分的,你在东省的主治医生,在我手底下念过研究生,他前段时间跟我提起过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病人,没想到现在你就落我手里了。”
小老头儿诙谐地眨了眨眼睛:“你看过的医生应该也不少了吧,我就是胜在年纪大,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捧得有多了不起,其实我就是个半桶水,咱们坐着聊一聊,就当认识个朋友,行不?”
乔昼相当配合地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快一个小时,等时间到了,小老头儿提起包站起来,对着乔昼摆摆手:“小伙子很聪明,知道哄老头子哦,我走啦,有机会的话下次再聊啊?”
乔昼起身去送,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小老头回过身忽然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看见那些幻觉,就我看来,其实你根本没有生病,只是——”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乔昼心口的位置:“人啊,每时每刻都在产生许多情绪,喜悦、愤怒、悲伤、热爱,这些情绪就像是积攒在玻璃瓶里的水,不停地增加,如果不及时把它们倒出去,玻璃瓶就会碎裂。一般的人会对别人表示生气、表达爱意,将这些东西转嫁出去,而有些人,是天生不知道怎么去倒出这些水的。”
“你不是怪物,也有七情六欲,也能感受到情绪变化,你只是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倒出来。”
老头变掌为指,带着茧的手指温和地戳了戳乔昼的脑门儿:“不要模仿别人,尝试着做做你自己,如果不会的话……那就试着去当一个疯狂热烈的疯子,或者……去谈一场恋爱。”
门打开又合上,乔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神情里多了一丝真切的疑惑,他的智商能够让他理解对方的意思,但从情感上来说,他并不能明白对方想要表达什么。
当一个疯狂热烈的疯子?
他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了影视剧里提着电锯的杀人狂,这个经典角色可是足够疯狂了,抄着电锯追受害人的表情也足够狂热,可惜老医生指的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乔昼略带遗憾地将这个很容易扮演的选项划去,作为一名谨遵医嘱的好病人,开始认真思索对方的言下之意。
作为背景音的新闻播报还在继续:“……请愿人数已经突破了六千万,这个数目还在不断上涨,在高卢预备政府的驻地外,从各国赶来的艺术家正在举行游行,试图用这种方式……”
他的注意力忽然被这条新闻吸引了过去,屏幕上还在尽职尽责地播放现场实况,赤身裸体涂满各色油漆地行为艺术者走在队伍最前方,手里高举着画满感叹号的标语,后头则是服饰各异颇具个性的其他艺术家们。
他们大多身上或手上带着巴黎陷落的博物馆中的艺术品周边,比如头上顶着的超过两尺的缩小版铁塔模型,比如打扮成断臂维纳斯的女性,比如穿着蒙娜丽莎同款黑袍还画了同款妆容的男人……
他们无一例外,眼中都烧着璀璨的火焰,如同洪流般卷向前方,浩浩荡荡,一往无前。
乔昼看着这场面,慢慢眨了眨眼睛。
疯狂的,热烈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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