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时无刻不围在章子殿下身边的侍女们、芦屋道满的狐狸式神、侍女们提及芦屋道满日夜守护在章子身边,还有道满一离开就遇到了妖鬼的章子,以及那个根本找不到的妖鬼……
大阴阳师的笑容消失了。
难道真的如他猜测的一般,天皇囚禁了章子内亲王?可是监视这样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孩根本用不着芦屋道满,术士出现在章子身边的目的是什么?
不如说,天皇舍弃他,转而从民间寻求阴阳师入宫侍奉,本来就是一件古怪之极的事情。
有什么,是他们不能让安倍晴明知晓的?——他们笃定了他无法接受?
一向与人为善的大阴阳师察觉到了异常,五芒星是阴阳师安倍晴明自创的桔梗印,看来章子也希望这张纸笺能被安倍晴明看见,又或许,这就是给他看的。
兰因任由他思绪沸腾,暗自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画的这幅小画。
从昨晚的境遇中就能知道,以章子那样的身体情况,是绝不可能深入那座废弃宫殿探索的,这个任务只能交给入殓师,为防止其中有什么邪异奇诡的阴阳术——他是真的非常不信任芦屋道满的个人操守——拉上安倍晴明做挡箭牌也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章子在打定主意找来安倍晴明时,就在谢礼中放置了这样一条线索,按照安倍晴明的性格,他是绝不会对一个或许正在经受苦难且向他求救的女孩置之不理的。
“最东边……的废弃建筑……”阴阳师喃喃重复了一遍小杂妖之前提起的话,殷红的嘴唇抿起,面上隐有怒意。
兰因将纸笺收回木匣子,里头除了这张纸笺外就是名贵的香料和一些昂贵宝物,显然是充作掩人耳目之用的:“你认识这里?”
阴阳师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腕,抬手用蝙蝠扇扇起一阵风,吹着两人急速向前:“不一定,去看看就知道了。”
森冷的风卷着二人一路向东,安倍晴明相当谨慎地操纵着风向避开了章子的寝宫,芦屋道满此刻一定在那里,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他无意与别人起冲突。
最终,两人落在了大内里东边一片荒芜的庭院里,面前就是昨日章子看见的怪异宫殿。
“冤鬼横死,疫疠丛生。”安倍晴明看了这座宫殿一眼就狠狠皱起了眉,兰因和他一起抬头去看,但是在他的视线里,整个大内里都弥漫着乌黑的不详雾气,和他第一天来到京都遥望皇宫时一模一样,在这样的场景下,反而看不出到底是哪里更加阴森可怕了。
不过从安倍晴明的话中可以分辨出,好像他视线里那些乌黑腾云的来源,正是面前这座废弃宫殿。
大阴阳师在原地站定,合拢蝙蝠扇压住唇瓣,闭上眼睛开始喃喃念诵咒文,晦涩复杂的语言从他口中流淌而出,那些绕在柱子上的注连绳如有灵性般,开始轻微地颤动起来。
悬挂在麻绳下的御币无风自动,规律地开始晃动,安倍晴明念诵咒文地声音不停,单手拉着兰因,轻飘飘地从注连绳上越过,向着黑洞洞的宫殿里飘去。
鸟居是神国与人间的大门,在越过那个朱红色的木质建筑时,他们二人眼前同时一黑,极致的黑暗剥夺了五感,整个人都像是漂浮在里无穷无尽的静默时光里。
短暂又漫长的恐怖静寂后,安倍晴明念诵咒文的声音传入兰因的耳朵,眼前亮起了细微的光,他们来到了那座简陋鸟居所护持的“神国”。
修罗地狱,阎魔鬼道,不过如此。
第89章 魍魉之国(十六)
一层层的妖怪尸骸紧贴着墙壁从地板一路堆砌到了天花板, 它们就像是流着血的破麻袋一样,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地被随意扔在一起,这可以称得上是一场针对妖鬼的大屠杀, 动手的人有着残暴冷酷的心性和手段, 完全是为了夺取性命而杀戮。
镜童子面部的镜子消失了大半,看痕迹像是被生生砸碎的,暗淡破碎的粉末亮晶晶地落在镜童子手上,它大概尝试过反抗,不过显然失败了。
从人类的嫉恨中诞生的丑时之女还握着小锤和钉子,脖颈被干脆利落地拗断,头颅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呈大字辈钉在墙壁上, 肢体的缝隙里还暴力地塞上了其他死不瞑目的妖怪, 就像是用棉布或者稻草充实填补物品的空隙一样,到处都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
这里的死亡是高效的、暴力的,安倍晴明在里面看见了大量用作“棉布”和“稻草”的小杂妖的尸骸,天狗的尸体,还有一窝应当是血脉同源的狐妖, 除却这留下了它们性命的杀戮痕迹外, 它们身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那一根箭了。
尾羽雪白、箭支漆黑, 是非常经典的与和弓配套的长箭,每一只妖怪身上都留有这么一根长箭, 穿透了镜童子破裂的面部和丑时之女的脖子, 将一窝显出了原貌的狐妖扎在了墙壁上。
“头发?”安倍晴明凑近了观察那一支长箭,上面没有留下其主人的印记, 但是在雪白的尾羽上, 他看见了一截绑在上面的细细发丝。
“所有箭上, 都有一根头发。”兰因粗粗看了一圈,回答他。
大阴阳师抬起手指,虚虚地隔着一段距离悬空在那根发丝上方,那根头发断裂的末端如同蛇一样扭曲翻滚了片刻,腾出淡淡的乌黑烟气,向着建筑更深的方向绵延而去,像是指路的毛线一样,二人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尸体、尸体、尸体……
二人一路前行,所见之景触目惊心,就是最擅长幻想地狱之景的画师在这样的场景前也会两股战战浑身战栗,死状可怖种类各异的妖怪们被尾羽雪白的长箭钉在墙壁上,乍一眼看去,这里就像是用妖怪垒造而成的一样。
那股细细的乌黑烟气笔直地伸向前方,最终依恋又贪婪地没入了一件华丽的袿衣下。
一根贯通了上下的木柱子立在前方,上面用漆黑的墨汁画满了复杂怪异的符文,一个穿着绮丽华贵显然出身不凡的小女孩被捆缚在上面,她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容,双手被迫向后环住柱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一缕蛇似的烟气就是钻进了她的衣摆,动作迅疾,让安倍晴明甚至没来得及阻拦。
“……”
兰因隐约听见身旁的大阴阳师低声骂了一句脏话,这可是头一回听他骂人,入殓师好奇地转头去看他,对方却站在原地,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面色前所未有地凝重。
兰因见他没有要上去查看小女孩情况的意思,有些疑惑,略微想了想,走过去蹲下,透过蛛网似的发丝缝隙,看向那个年幼女孩的面容。
兰因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这女孩正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饱满鲜红的嘴唇微微弯起,鼻梁挺翘,皮肤雪白脸颊丰润,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但是那双幽幽地与外人对视的眼睛在这样的微笑之下就显得十分阴森可怖了——她一直醒着?她看了多久?她为什么不出声?
这其实是非常拙劣简单的吓人手法,但是无论在哪个国家在什么时代,都是屡试不爽的经典手段。
“别怕,是人形。”安倍晴明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轻声说,他看着这个“小姑娘”的眼神很冷静,显然是早就辨认出了活人与人偶的区别。
这个国家的人形艺术历史悠久,这种美丽的人偶原本是作为孩子的玩具出现的,家里有年幼孩童的家庭在特定节日里都会给孩子们赠送人偶,这些造型精巧、服饰华丽的人形陪伴着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长大,还有不少家庭会给人形以供奉,希望它能作为孩子的替身挡下疾病和灾祸。
现在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一个大号的少女人形,披着大红色的唐衣,曳地袿衣上用重工金银丝线绣满了山海祥云,杏色宽腰带里斜插着一柄折扇,不说精工细作的衣服,这一头长发上泛着真人发丝才会有的淡光,皮肤也如同活人一样柔嫩细致,睫毛纤长,瞳孔乌黑,好像它下一刻就会活过来笑吟吟地说话。
过分逼真的人偶很容易引起人的反感和恐惧,安倍晴明轻轻捏了捏兰因的肩,将他往自己身后推了一下,弯腰去看这具过分精致昂贵的人形。
在阴阳师的视线里,有铺天盖地数不尽的细细丝线在半空交错汇聚,拧成了几条粗壮结实的锁链,死死捆住了这具人偶,和先前从镜童子身上那根箭矢的头发引出来的黑气一样,这些丝线都是从贯穿了妖怪们的那根箭上来的,那根头发牵引着妖怪们死前的恐怖怨气来到了人偶身上,要向这个屠杀了它们的罪魁祸首寻求同等的痛苦和怨恨。
“箭矢是神道里最好的破魔用具之一,但是同样的,它也可以成为最好的咒诅工具,被施加了阴阳术的话,是比丑时之女的怨钉更强大的咒器,而人形……一直以来就有作为替身的功效。”
安倍晴明显然是已经搞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事情,用和方才相比堪称平静的语气这么介绍道,而后握着蝙蝠扇指了指柱子上频频出现的一个圆形带怪异放射线条和横杠的符号:“天照大御神的标志,也是皇室最古老的神道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