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直到今天都没见到宋成功,对方好像一直在外面奔忙,听姚鹂说,应该是在寻找幸存者,今天好不容易宋成功来了一趟,自己又刚好不在,简直就是倒霉到家了。
还有一件事,他听姚鹂形容,宋成功似乎就是那天提点他破绽还给了他几个包子的人,那必须得当面感谢一下啊,要是能见个面就好了……
钟期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一咬牙提着铲子和朋友们偷偷摸摸奔了城南,果不其然万家的送葬队伍正从山上下来,四人绕路避开他们,抄小路上了山,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醒目的新坟。
就算嘴上说得再豪情,挖坟这事儿大家都没做过,一见到那块墓碑几人的腿就软了一半,拄着铲子锄头蹲在地上凑了个圆,愁眉苦脸盯着地面发呆。
“他有没有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挖坟?”
钟期用大拇指磨蹭着铲子的木头柄,思前想后不觉头皮发麻。
姚鹂摇摇头,咬着嘴唇想了想,组织着语言说:“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是我觉得……他可能是找到了什么关键线索,反正我们之后也要从万家下手,既然没有具体方案那不如先跟着宋叔走一步算一步。”
她说完,用力搓了搓手,站起来朝墓碑深深鞠躬,嘴里喃喃说了几遍道歉的话,深吸一口气就将锄头钉进了松软的泥土里。
兰因一行人回到万家时天色大明,仆妇们守在宅子门口,手边放着几桶柚子水和一个点燃的火盆,一根桃枝挂在门上,每走进去一个人就要蘸柚子水拍打前胸后背,连万昌明都不例外。
他们回去后还要用柚子叶泡的水擦身洗澡,才算是去除了阴晦之气。
不过倒是没有仆妇敢把枝条往兰因身上伸,人家本行就是干这个的,就是再多的柚子水也洗不干净。
于是兰因从他们身边绕过去,第一个走进了万家,目不斜视直奔侧院。
万家的客院建的十分精致,小桥流水与高低花木相映成趣,兰因推开门,室内还是一片昏昏的沉寂,房间内是全套的西洋家具,厚厚羊毛毯铺在地上,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座钟指针哒哒地响,成了卧室里唯一的动静。
兰因反手合上门,绕过桌子和屏风,后面摆了张宽大的四柱床,铜制的床柱子上精工雕琢了抱着竖琴的光屁股娃娃,深红色天鹅绒帐幔一半扎起一半落下,将光线遮挡在外。
银灰色的长发凌乱散在蓬松的枕头和被子间,华夏人喜欢的富贵牡丹缎面被子被高高扯到下巴处,线条凌厉到瘦削的下颌抵着柔软的被子,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和暗红的嘴唇,他的睡姿出乎意料地幼稚,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身体微微蜷缩,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才好。
和他离开之前一模一样的姿势,有种诡异的乖巧感觉。
兰因见到他之后才松了口气,放下了没来由提着的心,伸出手将被子替他往下稍微拢了拢,免得遮住口鼻,随后就静静地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抱着腿发起呆来。
然而他坐了一会儿,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什么似的挺直了背,转过头看着床上的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眼珠微微颤动,像是在做着激烈的自我斗争。
座钟还在嗒嗒地走,规律的声音敲在兰因心上,犹如滚雷声声,一下一下撞击着犹疑的思绪。
洛林喜欢侧着睡,两只手自然地搭在枕头下方,被子边缘露出手套白色的一角,像只钩子般抓的他心痒痒的。
自从认识洛林以来,他从没见过洛林脱下手套的样子,兰因本人好奇心薄弱,毕生的探究欲似乎都用在了洛林身上,他渴望知道更多关于洛林的事情,无论那是什么事,而洛林对于他的手也有避而不谈的意思,就更让他抓心挠肝的难受了。
兰因知道这样不好,他如果想知道就该当面询问,但是洛林……但是洛林会告诉他吗?他会不会生气?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管得太多?
可他真的好想知道有关洛林的事情,他想知道洛林过去是怎么样的。
那天带着洛林走黄泉路时他就感受到了洛林双手的异常,搭在臂弯里的手有着不正常的瘦削和冰冷,无论过了多久都暖不起来,是受了很严重的伤吗?
他只是看一眼……只是看一眼……然后想办法治好洛林的旧疾。
兰因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一双拿惯了各色利器能平稳在人身上动刀子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悬在缎面的被子上方,触感格外敏感的指尖甚至已经能感觉到洛林平稳呼吸的温热气流。
如果洛林发现了……
这个念头猛然占据了脑海,兰因的手就搭在被子边缘,浑身的血都因为这个设想而凝固了。
——如果被发现了,肯定会被洛林讨厌的。
在这个确凿的事实面前,那些难得的勇敢和稀薄的好奇心如潮水般褪去,畏畏缩缩地躲回了心底最深处。
这一刻,他瞻前顾后,踌躇不定,和世上大多数的庸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
兰因悚然一惊,低头看去,就与一双矢车菊蓝的眼瞳对上了。
那双眼睛还带着点昏睡里醒来的倦怠,浅灰色的睫毛懒洋洋地耷拉着,遮住了一半眼睛,偶尔才能窥见那一缕冰川寒水般清澈的蓝色。
“兰?”
洛林的声音里还有初醒的沙哑,语气里有些疑惑,显然不明白兰因这是在干什么,手里还抓着兰因的手没有放开,眼神困惑茫然。
但那种倦怠困惑很快就从他眼里消失了,一贯的温柔清明覆盖了浅蓝的眼瞳,洛林松开兰因的手,从被子里坐起来,看看床边半跪半坐的兰因,又看看自己的被子,不等兰因想出辩解的话语,一丝明悟就从他眼中闪现。
兰因浑身都木了,雕塑般僵硬在床边,傻乎乎地盯着洛林,神情慌乱无措,一脸在干坏事的不打自招。
异国青年单手将散乱的长发捋到脑后,神情里多了些无奈,看着兰因沉默了半晌,直看得兰因都要窒息了,才朝他举起自己的双手:“你对这个很好奇吗?想看?”
洛林出声的一瞬间,兰因就像是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打了个哆嗦,一米八的大男人宛若惊弓之鸟,正面对着执掌他生死的天敌和猎手,连五官自带的那种凌厉高冷都颓丧了下去,垂眸引颈就戮的姿态像极了世事不堪沦落敌手的高岭之花。
……有点特殊本子那种奇奇怪怪的味道了。
“嗯。”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兰因还是没有骗他,老老实实地点头了。
“想知道就直接说啊,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我很公平的,你想知道什么,等价交换,”银灰长发的青年笑容温柔,坦然地将双手伸到兰因面前,“想知道我的过去,用你的过去来换,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柔喑哑,仿佛魔鬼诱哄不谙世事的人类。
兰因抬起手,轻柔小心地捧住洛林伸过来的双手,将其托在掌心,如捧住易碎的玉石、将飞的鸟儿,低低回答:“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洛林于是翘起嘴角,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