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脸上的喜悦一下子消失了,声音变得高亢起来:“你要走?”
文森特点头,对他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
“文森特先生——您在说什么?”
一个粗嘎浑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文森特抬头看去,才发现艾伦的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中年农民有一副典型日耳曼男人粗壮的身体和有力的四肢,络腮胡子遮住与脸颊一边齐的粗脖子,高耸的眉骨下压着细小的眼睛,语气古怪。
“您……您要离开?”
文森特有些茫然:“呃……是的,我要去海德堡大学一趟,借仪器和人手——”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门口那个憨厚朴实的农民用咆哮的声音嘶吼起来:“他要跑了!——他——要——跑——了!”
用尽了所有浑身力气的吼声如巨雷炸响在夜色寂静的村庄中,文森特还没反应过来,煌煌火把就骤然点亮了黑夜,村民们举着火把在短短几分钟内汇聚到这座小屋前。
沉默的人群伫立如无声的碑林,火把的光辉将他们罩在阴影里,文森特惊愕地看着他们,这些人里有经常来偷看他的年轻少女,有热心替他搬东西的男人,有为他送饭的妇人,熟悉的面孔对着他,全都面无表情。
明明是熟睡的黑夜,他们却都衣着整齐,行动迅速,就好像……就好像他们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看着围拢在门前的村民们,文森特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蔓延过脊背,不可名状的极深的恐惧淹没了他。
“文森特先生,您答应过会治好我们的!”年轻的少女质问他。
“您抛弃我们了吗?”妇人哀戚地问。
“您无法救我们吗?”男人沉沉地问。
“……你不能走!你答应了要治好我们!”人群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最终汇聚成轰鸣的河流。
“他和那些死人待在一起却没有生病,他肯定有办法!”不知是谁在高喊。
“听说只要吃掉这样的人,就不会得这种病了。”
一个细细的声音从人群里钻出来。
“……伤害他人的行为是不义的。”
有人悄声反驳。
“这并非伤害!神教我们自救!正如我们食用羔羊果腹,神也曾以血救麻风病人!”
沸腾的人群骤然陷入了死寂,一种极其古怪的气氛蔓延开来,人们用眼神相互对视,一触即分,神情从愤怒变得若有所思,无声涌流的思想在静默中膨胀,周围的情绪比刚才还要滚烫——
他们在对视,在隐秘地交流。
文森特头皮发麻,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下意识地呵斥:“简直荒谬!我只是做好了保护措施,而且——”
他的话没能说完,有人轻轻道:“文森特医生答应过会救我们。”
“是的,他答应过。”
“他答应过。”
“他不可反悔。”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响,放着狼似的锐光的眼睛们死死盯住了文森特,将扭曲的想法咆哮成真理:“他答应救我们!”
医生,医生,为什么你没有得病?
医生,医生,你的药很灵,谢谢款待,谢谢款待,我们痊愈啦。
医生,医生,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医生。
——————《真实之书·疯医生》
第11章 德-华友谊精神救济院
文森特从未想过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痛苦。
他抛弃了自小学习的风雅礼仪,不顾一切地尖叫哀求,眼泪沾满了这张俊秀的脸,银灰色如月光绸缎般的长发被随意地踩在泥土里,村民们七手八脚按住了他的四肢,那力道大的文森特浑身都在疼。
火把的光摇晃拉长,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如无数的瘦长鬼影无声旁观,村民们狂热的表情被暗淡光线笼罩,长短胖瘦的身体摇曳移动,数不清的魔鬼抓住了他,他们在文森特耳边窃窃私语,他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看不见——
“母亲……”
血肉被剖开时,文森特用快要干裂的嗓音喃喃低语,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挣扎,所有哀求哭泣的话都说尽了,只剩下身体的本能在利刃下抽搐。
富有经验的屠宰匠人提着沾满牲畜血迹的长刀当仁不让地站在首位,他用锐利严肃的目光打量面前的猎物,视线里冷森森的掂量与平日里打量那些牛羊丝毫没有不同。
锋利刀尖破开柔软皮肤,用于书写优美拉丁文与握住琴弓的右手逐渐血肉淋漓,雪白的筋膜和粉红的肌肉分离,长刀戳起一块滴着血的肉,直起身体,公正地分配:“先给老人!”
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地渗入泥土,妇女们伸出枯瘦的手将空碗捧向天空,口中喃喃念叨玫瑰经上的语句,感谢圣母的垂怜,文森特的神经已经麻木,他侧着脸,半张苍白的面容埋入脏兮兮的泥地,矢车菊蓝的眼瞳前有受惊的爬虫匆匆而过,钻入他脏乱的头发。
从他的角度看去,人们的腿就像是黑压压的森林,他看见自己的血慢慢向外流去,混着沙土被人们踩踏成泥浆,越过丛林似的腿脚,一双碧绿的眼睛与他对视了。
是谁……好熟悉的眼睛……
酷刑折磨下文森特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嘴唇翕张,本能地向对方求救。
是谁都行,是谁都可以,救救他吧!他不曾做错什么,为何要被这样折磨?就算是恶魔也可以,就算是要带他去烧灼烈焰硫磺的地狱也可以——
有没有谁来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