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咸口的面用到的东西并不相同,这面甜味更浓,之前她也很难想象, 怎么面还有甜口的。
可早先她太婆教她时, 就曾说过,旁人可以喜欢这种东西就多吃点,不喜欢就可以摒弃。
但要学好厨艺,切不能这般, 不能全凭自己的喜好行事, 口味一定得要宽,什么都要尝一尝, 哪怕是些不入流的食材做成的。
尝得愈多,见识愈广, 到那个时候, 滋味全在心头, 是好是坏自然见分晓。
太婆是个很睿智的老人, 以前她刚学厨时, 并不强求她握刀炒菜, 只是把她抱在膝头坐好,跟她讲那些跟厨艺相关的趣事。
大道理全都是融到故事里头讲给她听的,无外乎过去那么多年,她还能寸字不忘。
收起全部心神,祝陈愿一门心思都放到酱汁素面上,做面得用到乳饼。
乳饼又可称奶豆腐,市面上卖的有两种,一种是用牛奶做的,另一种则是拿山羊奶制成的。两种她都尝过很多次,要她说,乳饼得用山羊奶做得才好吃,手艺厉害的师傅,能做到一点腥气都没有,吃进去又嫩又滑。
豆腐块似的乳饼,单吃上佳,要是蘸点糖霜抑或是放点椒盐生吃,又或者拿油来煎它,吃起来都别有风味。
她将乳饼放到一旁,取出玉兰片来,本来做酱汁素面用鲜笋才好,可这时节冬笋殆尽,春笋还窝在地里头,只等着惊蛰的雷雨将它惊醒。到那时又能做煿金煮玉、山家三脆和山海兜。
作为一个喜欢吃笋的人,尤其是鲜嫩的春笋,祝陈愿比谁都盼望惊蛰的到来,这样又可以尝到来自江南的春笋。
可惜还早着呢,她悠悠叹气,只能将玉兰片放到盆里泡开,又拿出个大石臼来,让夏小叶把乳饼和玉兰片放到里头研磨碾碎。
研碎后的细末投到锅里甜水中,煎取到汁水冒出泡来,味道全都渗入其中,拿旧纱布过滤掉渣滓。
剩下的则还要往里头加入法酱、盐,再煎沸几次后等着澄清。
祝陈愿另起锅放油炒葱和姜丝,放一旁备用,今日她来不及自己做面,到巷口有户专做面条的人家买的。
等面煮熟后,还要抖散,放到温水里,捞起来即可淋上料汁,再往里头放点姜和酱。
这碗面,真的又甜又有点咸,偏偏还不难吃,滋味全在那料汁上头,拌在面里,更别提滑溜的面条带着酱汁进嘴后,甜得跳跃,咸得沉淀。
等她们几个填饱肚子后,祝陈愿先去将门打开。
张巧手听到开门的动静望过来,她今日给自己拾掇得很素净,发髻绾得一丝不苟,不再眉目往下耷拉,面上的笑意都冲淡了刻薄感,只是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进店后,祝陈愿要给她上面,却被她给拉住,干枯到青筋暴露的手指拽住祝陈愿的衣角。
张巧手刚出声时声音嘶哑,“小娘子,不急着上面,你坐下来,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她颤抖地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一本卷起来发黄的书册,塞到祝陈愿的手上,目光沉沉,眼前好似所有的东西都是灰蒙蒙的。
“这本酱菜册子,送给你。我知你不会要,听我说完”,她咳嗽了一声,上身不自然地抖动,“酱菜铺子我不开了,我要回老家去,以后就不会再做酱菜了,你也知晓,我是个无儿无女,无牵挂的人,这要是不给你,我都不知道给谁。”
总不能死前带到棺材里头,还不如留给这个跟她女儿相似的小娘子。
“回老家去,老家在哪儿?”
祝陈愿乍一听她说的话,怎么像是在临终托孤,连连发问,声调一声高过一声。
张巧手顺顺气,近日来她时时都感觉难受,听到这话,回祝陈愿,“我的老家在越城,在越城的山沟里头,那里呀,全是山,除了山就是树,要到镇上去买点东西,得翻好几个山头,来回要走上一天。”
明明年岁小时,被双亲带出山沟,到了汴京城是那样欢喜,觉得自己不再土气,还暗暗想过,再也不要回到山沟里去。
可现下,却是眼巴巴要回去,连梦里头,都是那里延绵不绝的山头,蜿蜒曲折的小道和操着乡音的人。
“为何,为何要回去,你说那里连去镇上都要走好久,可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祝陈愿的声音有些抖。
她真的不明白吗?
张巧手拿手拍拍她的手背,声音又轻又缥缈,“孩子,我离开那里有三十年了,前几十年没想过要回去。可近两年,我总会想起那里。”
她的女儿,她的官人都是在前年走的,午夜梦回时,她总会想起那个偏僻的小山沟,那里朴实的乡民。
就算她丧夫又丧女,在那里也没人会一句句戳心窝似的骂她,没人会像避瘟神似的避开她。
她要是回去,他们肯定会拿出家里头的腌菜,那是招待客人的,炒上一盘,放一两滴油,拌一拌,给她吃,还会说,娃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天张巧手跪坐在女儿坟前时总算明白了,叶落归根的意思,她从来没有那么坚定过,她要回到越城去,回到那个小山沟里去。
“什么时候回去?”
“今晚就走,店面已经盘给别人了,我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张巧手的话里有急切的归乡之意,也有自嘲。
祝陈愿没再挽留,只是沉默地收过酱菜本子,仿佛有千斤重,握也握不住。
最后留下一句,“张姨,你等等我,我去给你下碗面,你吃完再走,等等啊。”
逃似的奔到厨房里头,开始煮面,心里头却很难过。
端着酱汁素面放到桌上,祝陈愿递给她一双筷子,喉咙口有东西堵着一样,说出来的话都有点含糊不清,“张姨,这碗面是有些甜的,吃完再回家。”
张巧手缓慢抬手,面一入嘴,甜滋滋又有些咸的料汁瞬间涌上来,让她发苦的舌头感受到了甜味。
“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了,小娘子,我该走了,别送我,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你,好好保重。”
张巧手吃完面,连汤汁都喝光了,留下个空荡荡的瓷碗,撑在桌子上站起来,语气像是在跟老友道别时那样平和。
“张姨,你……,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