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陨被颠的五脏六腑都疼,身上的外伤也在颠簸中崩开不断渗着血。他是被生生疼醒的。祁陨在恢复意识的第一瞬,掀开眼帘便见自己伏在熟悉的马匹上。
这马唤赤血,是祁陨当年的座驾,他被祁湮派人带去极北酷寒之地后,马匹便被带走,不知去向何处。
祁陨原以为自己是被扔在马上,由马儿带着狂奔,正要抬手去握缰绳试图控制马匹,却发现,那缰绳已然被握在旁人手中。
瞬息间,他神色骤然阴冷,猛的翻身而起,抬手扼住了身后纵马之人的咽喉命脉。
卫韫玉刚瞧见远方的城镇,冷不丁便被人扼住了喉咙,且那力道用了十成,明摆着就是要取她性命。她下意识挣扎,松开了缰绳,紧攥着那人的手腕,将他从马上扯下,自己也跟着滚了下来。
两人双双坠马,只是卫韫玉砸在祁陨身上,并未受什么伤。而先被她扯下马来的祁陨,被迫当了垫背。他本就重伤的身体,被这一砸,直接吐了血。
卫韫玉砸在祁陨怀中,他这一吐血,血色正好染上卫韫玉侧脸。
卫韫玉厌恶血色,极度厌恶。从前每每出征她都要将染血的双手洗上数个时辰才能安心睡去。
因此,当她垂眼见脸侧的血色时,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想要将其拭去,眉眼间都不自觉带着厌色。
那被扯下马来,又被她当了垫背的祁陨,吐了血后,竟还扼着她喉咙不放。只是他重伤在身,一击不成后,已然没了杀人的气力,只是徒劳的扼住她咽喉。
卫韫玉自然也察觉到扼住自己的那只手已然用不上力,她抬手攥住祁陨手指,一根根将他手指掰开。
“在下辛辛苦苦救殿下性命,又带您逃亡至此,未料到您一醒来便要取在下性命,殿下如此行事,实在令人心寒。”卫韫玉说着指责埋怨之语,实则话音中并无多少责怨。
想也明白,若是自己无意识被陌生人带走,醒来时也是下意识防备的,祁陨出手攻击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卫韫玉将祁陨的手挣开,起身立在了一旁,低眸瞧着方才欲要取自己性命的他。
眼前的祁陨,衣衫破烂身上满是血污,仰倒在枯草之上,唇畔犹带血色,喘息不止,无端艳丽非常。
他抬起手背拭去唇畔血色,眉眼间隐约可见当年的桀骜,只是那份意气蒙着层让人难以看透的东西。
“是你救了我?”祁陨如此问道。
卫韫玉闻言微微颔首,应道:“自然。在下不远千里至西北边塞,将您自冰雪之下救出,又冒着性命危险带您逃亡,虽不值当您一句谢,却也没想到,这番辛劳,反倒险些丧命于您手上。”
她说着话,先是抬手抚了抚自己被掐疼的颈间,才又将手递给祁陨,试图拉他起来。
此番动作言语,意在告诉祁陨,虽然您险些动手杀了我,但我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念在您情况特殊,便不与您计较了。
可那祁陨却是半分不领情。
祁陨抬眼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双手,唇畔浮现苦意。
他意识模糊时,隐约瞧见了卫韫玉在他跟前,他见她赤手挖开冰雪,见她将手伸向自己,感受到她在自己怀中安睡。
他原本是准备赴死的。那日接到圣旨前,他已然听闻她封后的消息。她成了这世间最为尊荣的女子,褪去了带给她无数噩梦的戎装战甲,嫁了她心心念念的情郎,她不会知道西北苦寒之地,他念了她多少岁月。
而那些幼年照拂,少时情动,那些难以启齿的贪念欲望,将随他一并埋葬于冰雪荒原。
祁陨半生苦痛,唯一的那点点甜,将在旁人身侧绚烂。人间于他,再无牵挂。望着那道凌迟圣旨,他脑海中想起许多年前的她,心道,死了便死了,葬于冰雪荒原,或许能换她在长安帝京一声轻叹,倒也挺好。
他清楚自己于她,算不得什么,便是死也难得她一滴泪水。能换得一声叹息,或许都是奢望。
却没想到,身历百痛埋于冰雪之下魂魄将散时,竟又瞧见记忆中的她,她双手冰寒,却在他心头重燃了火光明日,那一瞬,他生了求生之念。
可此刻望着眼前陌生的人,祁陨方才明白,一切不过是场荒唐大梦。
她在长安帝京皇宫,在他皇兄身旁,她不会在他身边,更不会在他怀中安眠。
……
祁陨微微合眼,到底未曾搭上眼前人伸向自己的手。
他掩唇重咳,在咳声渐停时,冷冷道了句——“多事。”话音冰冷,毫无情绪。
卫韫玉伸着手,冷不丁听得他这一句“多事”,只觉一口老血涌上心头。原本她心中还打了许多腹稿,以应对祁陨问自己为何救他,却没想到,这人开口就是一句“多事”。
卫韫玉不敢置信的缩回手,眼瞧着祁陨撑着枯草地,虚弱的爬起。
一时分不清,他这句“多事”,是说自己伸手想要扶他一把,还是说……她救他?
卫韫玉傻楞了瞬,这一瞬,祁陨已然爬起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
只是,他毕竟重伤在身,没走几步,便连连猛咳起来,这咳声将卫韫玉唤的回了神,她也没了心思去想他那句“多事”,只心下暗骂他“不识好歹”,便赶忙追了上去。
卫韫玉身子再弱,也比重伤的祁陨好上许多,轻而易举便追上了祁陨。
“你身上的伤……”卫韫玉本想说,你身上的伤甚重,眼下不易走动,不如暂且上马,由我带你去近些的城镇寻个马车。
可她话刚出口,那浑身是血的祁陨,便愣愣瞧了她一眼,随后眼神带着厌烦,道:“不要跟着我。”
他并不感兴趣这个陌生的人为何救自己,他只觉得烦闷。若是早被凌迟而死,眼下他恐已下九幽地狱,或是已然忘记今生所有,转世轮回去了。可偏生他竟没死,不仅没死,关于从前的记忆也是半点没忘。
这分毫未曾淡忘的从前,便又开始折磨着他,祁陨脑子全都是身着红装嫁衣的卫韫玉对着祁湮那个伪君子笑颜动人的模样。他虽未见过卫韫玉身着凤冠霞披的模样,可他见过她十五岁生辰时的一身红装。
明艳动人,灼灼风华,是乍见之欢,也是他生平仅此一遇的怦然。
那是极好看的,只是,不属于他。
忆起如此种种,祁陨心头更如被万仞而绞。
身后那人紧跟着自己,她出声时他竟好似听见了卫韫玉的声音,可愣愣回头,瞧见的,却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祁陨咬唇,他冷声斥了那人一句,继续走着,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伤的有多重。
卫韫玉被他这一声冷斥给吼愣了,也想不明白自己哪处得罪了这位主,心头暗骂了句脾气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