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才智,我就瞧上了你这股能忍辱负重的劲。”林戴文捋着须,渐渐欠身,两个胳膊肘撑在膝上,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我此番要往北京去了,一是为万寿节,二是为入列内阁,在南京转河道,特意来瞧瞧你。我在车内看了会,倒是没看错,你今日,一改从前摧颓之色,总算有了些处变不乱的平坦之气。”
说着,林戴文端正了半身,整拂袖口,“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吧。”
席泠噙着丝喜怒难辨的笑,拱了拱手,“敢问大人,为什么要帮我?小小一桩几十万的贪墨案,微不足道一个席泠,能在北京引得皇上与内阁相争,我想,必定是大人从中周旋的缘故。”
“你想案呈朝野,让那些高在朝堂的人都知道黎民之苦,怎么就知道我何尝不想?”
说话间,林戴文收敛了笑意,眼色不经意地凌厉起来,“还有,我曾对你说过,要提你为南京户部侍郎,这不是哄你的话。我如今要入列内阁,江南又是一朝的钱袋子,南直隶户部是最要紧的地方,用别的人,皇上与我皆不放心。我冷眼拣选这几年,除了闻新舟,倒只有你堪用,这是皇上与我共同的意思。我自己的私心呢,也不妨告诉你,我初入内阁,到底势单力薄,得收拢些可用之人。正好,我看你不错,不管身陷囹圄还是高居公堂,都不忘体恤民心,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被权利生死麻痹。”
席泠倒没料到得他如此器重,一时眼泄意外。林戴文洋洋举着眼睨他一会,重又挂起唇角,“你以为我器重你,是凭你那两三万银子?席泠,我常任江南巡抚,见过几百几千的银子,你那一点,实在不够晃我眼的。”
闻言,席泠生出两分惭愧,两三万银子,确实不够买个南直隶户部侍郎之职。
“啧、我看你哪里都好,唯有一点不好。”林戴文含笑将他指一指,“就是有些年轻人的臆测习性,总惯把人、把世间往最恶劣了想。你太清高孤绝了,低着眼看人,这一点恰是握权者的大忌。凡是方策,皆有优劣,人亦如是,为政者不能局限在自己心目中的好坏去看人论政。时事视人,方可纵观全局。皇上与我有意将你流放出去,就是想磨一磨你这过于清冷的脾性。满打满算你也才二十五的年纪,这点苦头,不算什么。”
山野的风拂动着车帘,若隐若现的阳光斜在席泠眼中,如一泓金波,沉默地振荡。
林戴文拈着须,放软了嗓音,“你不是有位爱妻?听说她出身寒微,大字不识?可你甘愿为她弃了侯门的好姻缘,我想,在你心中,一定觉得她很好。我望你有朝一日,用看她的眼光去看待世人,以待她之心,去待世人的优劣。”
席泠沉默了半日,胸怀里波涛汹汹翻滚,到头来只拍出口一句:“多谢大人教诲。”
林戴文笑着摆摆袖,阳光倾注在眼中,满是过来人的淡泊与沧桑,却浮动着中年人的睿智与野心。
比及席泠跳下车来,朝那扬尘车马深深作了个揖。再抬首时,箫娘便一如整个人间,由马车上跃然眼前。她飘曳的衣裙像一幅秀丽江山图迎面朝他拂过来,那枯败与盛开的,都是点缀的颜色,使整个人世丰满充盈。
太阳东出,热切地晒在席泠身上,他的目光注视着箫娘以及她身后的杳杳苍山。箫娘用扇子遮在额上,笑嘻嘻地走到跟前,把两手背在身后,有些俏皮地仰起脸,“你在这里站着,是在等我么?”
“可不?可不就是在等你嘛。”这一瞬间,席泠涤净心胸,开怀地面向她。阳光刺着他的眼,他不得不蹙着额心饧着眼皮,朝那来路上望去。目断处,枯草荒芜,却是秋荣,“等你好久,来了好些人送我,又走了。总不见你,我还当你是在家打点行李,要跟我一道去呢。”
箫娘别别扭扭地搦一搦腰,脸上有些红霞浮动,“我原是这么打算的,可临了,想去也去不成了,只好你自己去,我在家等你。”
她这个人固执起来八匹马也拉不转,这回忽然换了心肠,席泠不由好奇,“为什么想去又去不成了?”
山风拂散了箫娘髻上的碎发,挹动她满目的春意。她抓起他沉重的手,往肚子上放,“我经得住劳顿,他也经不住啊,保不定路上一尸两命,可怎么好?”
席泠惊吓一瞬,反应过来,哗啦啦地拽着铁撩,在那似乎有些变化的腰肢上缓缓摸了摸。仿佛他的血脉流淌在她的身.体里,他们彻底融汇,他有种崭新的欢喜,“真的?多久了?”
箫娘瞪圆了眼,说来都是惊,“太医说三个月,这些日子我光顾着为你担心,竟一点没察觉!那天猛地昏过去,请了太医来,我才晓得。”
“昏了过去?你哪里病了?”席泠一只手捧起她的脸细窥,见杏脸含春,又不像病的样子。
箫娘抓下他的手,摇摇头,“没病,就是偶然发了个晕。”
她默了默,忽然听见席泠抬着下颌笑了两声,她顺势拧了他手背一下,“笑什么?”
“这孩儿来得真是及时。”箫娘似懂非懂,席泠吊着眼角斜斜一扫,与她玩笑,“我这一离家就是五年,你又好热闹,保不齐你在南京耐不住寂寞,起了歪念头,我岂不是防不胜防?这下好了,有个孩儿缠着你,你就是有那歪念头,也没那闲工夫。”
恨得箫娘咬牙切齿,在他臂膀上狠掐一把,“你就这样看我?!五年嚜,我耐得住!”
席泠掣手躲一躲,须臾沉寂了笑,抬手拨弄她额前的发丝,“我晓得你耐得住,只恐别人趁我不在家,打你的歪心思。”
她以他惯常说的话回他,“我也没你说的那样好。”说着,翻个眼皮朝后招招手,把晴芳叫到跟前来,取了两锭银子,向枯树下的两个差役走去。
两位差役原在石头上坐等,见她过来,忙起身见礼。箫娘将银子塞在二人手中,刹那堆起满脸笑,好一通奉承,“这一去,山高水远的,二位路上好不辛苦!我们老爷呢,一向不大会说话,倘或一句半句的不周到,您二位可别往心里去,他是个犯人,不要同他计较好吧?这里小小意思,两位拿着一路上打酒吃!”
两个差领会,也忙推辞,“哪里敢要太太的赏?何大人早交代过了,路上要照看好席大人,就是太太不赏,咱们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怠慢!况且席大人的品行,我们晓得,太太如此讲,可不是折小的们的寿?”
“何大人交代是何大人的事情,我的心意是我的心意,可千万要收!不收就是嫌我礼轻了!”
这里推推搡搡,席泠在前头,把晴芳与她男人叫到跟前来,也是一通嘱咐,“我不在家,里里外外全靠你们夫妻二人看管着,别的也就罢了,门户上却要千万分的留心。倘或遇见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叫人捎话往广州告诉我。若遇什么十分要紧的急事,可到隔壁问何小官人的意思。”
“老爷只管放心,小的们心里都晓得。”
落后,箫娘又走回席泠跟前来,虚抬着眼皮望他。他脸上一洗前愁,目中荡尽尘埃,仍旧有些漫不经意的靡丽,只是往日那一丝颓态不见了,似乎他已拾起了对这嚣嚷俗世的一片信心。
箫娘满腹的话便搅在山野呜呜的风声里,什么也不必多嘱咐他了,他一定晓得珍重。
她短吁了一口气,笑起来,转头招呼晴芳拿了纸笔来,铺在路旁稍显平整的一块山石上,“你先写下男女两个名字,我又不认得字,回头孩儿生下来总得有个名姓吧?”
席泠稍稍俯着腰,脑子里乍地一片空白,摇首苦笑,“一时叫我想,我倒有些拣不出来。”
箫娘偎在边上搡他一下,“快想!满肚子的文墨,这会要用你,你倒想不出来了。可不兴什么‘桃花’‘小翠’的啊,我可叫不出口。”
“不要急,叫我想想……”席泠提着笔徐徐立直腰板,向四面转转。小路盘绕在半山,对面是座座屏山围绕,中间陷下去一块平原,横七竖八地切割成农田,东边一团轻云,太阳穿透,落下变幻莫测的一束光影。
也有光影在他的轮廓上匆匆碾过,随他静止而静止了,最后光镶滚着他侧面的弧线,大起大落得极其协调,似乎他就是山川,刹那淡远。
他的肩将太阳碾一碾,躬着背写字。箫娘回神,搭过脑袋去看,看不明白,便问:“念作什么?”
席泠将纸搁在她掌心,“倘或生个儿子,就叫他潮生,若是女儿,就叫她韶时。”
箫娘在心内默了两遍,折在腰间的荷包里,“成,回头生下来,我再找算命的合一合,看看对不对八字。”
席泠没奈何地笑了笑,把笔递回她,“回去吧,我要启程了。你在家乖着些,千万顾好自己。”
“你也顾好自己。”箫娘低低说了句,嗓子里含着沙。稍候片刻,她向前迈了一步,推了他一下,“你先走嚜,我望着你走。”
席泠站定凝望她一会,终生的爱与欢一并静敛在黑漆漆的瞳孔中。片刻后,他沉默地剪一剪眼皮,好似就把她的影由眼封锁在心里,寂寂转身,向那枯黄迢递的路上去了。
那镣铐哗啦啦地响起来,箫娘在后头却只看他被野草隐没的黑靴,他得凭这双脚走很远,走到她望不见。山腰晴日,雁背远秋,她还站着,与背后的南京共同沦为留都,在陈旧的繁华中,等待迁徙的“君王”回来。
似乎仍旧听到镣铐声,哗啦啦、哗啦啦,是萧瑟的野风由身畔向着悠远人世拂过去,拂低了几千里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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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