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折身进屋内,阖拢了门便是一通埋怨,“我叫你陪何小官人吃酒解闷,可不是叫你自家吃成烂泥!明晓得自己吃不得酒,也不掂量着些。醉得这样子,又要劳累我给你洗漱!我该你的?”
说着一股屁落在床沿上,恶狠狠瞥着席泠烂醉的脸,一把搡他,“啊?你说说,我是不是上辈子该你的?!”
席泠一手抬起来,捞倒她,在她脸畔睁着迷蒙的眼,“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你怎么总是说不完的话?少抱怨我两句,我头疼。”
箫娘剜他一眼,撅着嘴爬起来,两手分在他额角,给他轻轻按着,“头疼就不要吃这样多嚜!”说着又搡他一下,两片山楂红的嘴皮子骨碌骨碌地唼喋个不停。
窗外竹林在呼啸,满世界都是凛冽的风,席泠倒在和暖的床铺里,好似忽然间离了纷扰红尘千里远。这是他安稳的世界,什么都不能侵袭,什么都无法改变。
他懒洋洋地抬起手捏她的嘴,“不说了,不说了好不好?你一闹,我愈发头疼。 ”
箫娘给他怄得笑了,倒在他胸膛里,伏在他心口,听他疲累却清晰的心跳。席泠的眼散乱地朝四下里看,周遭烛火什么时候熄灭了,外头是月或日,白森森地悬在窗纱上。芳屏、瘦架、宝榻、银瓶、各式繁绕的雕花散落成满地鸦青的泡影。
他抬起手臂紧抱了他唯一拥有的真实,清醒而迷醉地翻了个身。
第77章 碎却圆 (七)
日色金黄里, 长街散落着爆竹烟花的碎屑,像是残花遍野。接近年关,各处都是轰雷似的响动, 这一下那一下,人受到惊吓, 骨头也跟着这头抖一下那头抖一下。
席泠的骨头却是拔得直直的, 踏上几级石磴,跨进庄严的府衙大门,鲜红的补服被晨曦照着,一曳一曳的波光,瞧不清上头补子的纹路。
年关底下, 好些公务要了结,衙门内皆流窜着匆忙的影。郑主事拿了堤堰的图样过来, 摊在案上指给他瞧,“这一冬已经有些成样了, 老爷瞧,这里赶着在春天砌上来,或可防御这一段的潮汛, 城内的河道也能松缓些。只是入夏就得先停工, 省得凝固不好, 反叫夏潮冲垮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席泠点点头, 以示体谅,又问:“银子够使用?”
“这一年的开销总是够的。”郑主事卷起图样笑,“有些小项, 卑职打的扎付拿去给柏大人落款, 他倒是都落了, 因此是在府衙里支出的银子。倒是不多, 前前后后也就两三千两。”
席泠照旧沉默着点头,郑主事待要下去,他又将其叫住,“你将工科清理淤堵河道的几位大人叫来。”
未几三位大人在下堂见礼,席泠踅出案来,在内堂中踱步,“河道上施工的事情我不大懂,依几位大人之见,江宁汤水河的淤堵,开春动工,夏汛前能不能清理干净?”
为首的常大人满脸难色,“要想在入夏前都清理了,衙门还得多请役力。改税这几年,服役的人力少之又少,银钱,又都往上交。咱们衙门的存银本来就不多,要作一府的开销使用,只怕请不起呀。”
正值攒眉,却见柏仲剪着手走进来,朗着声笑一笑,“既然是一府的开销,汤水河也是咱们南京城的流域,自然该通的。通了,江宁通上元的水道方便,省得陆路上总是泥泞,商贩百姓往来也都方便。他们方便了,南京城自然就愈发富裕起来了嘛。”
柏仲态度和蔼地将几人指一指,半是打趣,“不是我说你们,也该学学席大人,要有个长远打算,只盯着库里那点银子,能守一辈子不成?”
几人忙拔座作揖,陪着笑脸。说话又计较了些衙内大小事务,眨眼到午晌,阳光万尺由廊外泄了个遍地绚烂,风也似带着和暖。
柏仲大手一挥,“好了好了,上户科领了腊赐,都回家过年去吧,什么事情年后再打算,家中妻儿老小都等着呢,公事要忙,家事也不要耽搁了。”
唯独使席泠留步,两个人在椅上吃茶,柏仲脸色和软,问了些家务。席泠一一说了,呷了口茶笑道:“大人留我,一定不是单说这些没要紧的事。有什么话,大人不妨直说。”
“瞧,你还是学不会奉承人。”柏仲笑着将他点一点,须臾将胳膊搭在中间的方案上,欹着椅背,指头笃笃哒哒地敲着,“城外的堰口,听说有了些雏形?只是堤还未起?”
“是,起堤恐怕得后年的事情。”
柏仲点点头,把手叉在胸前一叹,“不是我说你,你这一摊子事,办得也太不掩人耳目了一些,如今南京城谁不知道那一段在修堰筑堤?衙门里当差的,谁又不会去想想,哪里来的银子修?闻新舟那头,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大家不过问罢了。”
席泠半敛了笑,目光冷清地盯着手中茶汤,里头浮着打转的茶梗。他不甚在意,一口饮尽,“这样大的工程,瞒得住谁的眼,又何必去遮掩呢?不过在百姓心里,是朝廷还想着他们,民心自然也还向着朝廷,皆大欢喜。”
“那你呢?”柏仲睐目过来,不由得语重心长几分,“名声是朝廷的,可背黑锅的人得是你呀。此刻大家体谅你的苦心,也懒得管这桩闲事,都闭着嘴只当个睁眼瞎罢。可有人不这么想,前几日,虞老侯爷设宴,请了底下几位大人去府上吃酒。你和虞家从前就有些嫌隙,像是近来,又结了几分仇怨?”
席泠抬起头来,漫不经意地点点下颌,“噢,是有些是非恩怨,不过是儿女婚姻上的小事。”
“你只当是小事,人家可不这样想。我听到些风,说是虞家想招你做孙女婿,你梗着脖子不答应。要换寻常人,早跑到他门上去了,你偏偏……”
议到此节,柏仲笑笑,挥挥袖,“你有你的道理,且不去论它。只说这虞家,尚有两个儿子在朝中担着干系,老侯爷,原来是打礼部尚书退下来的,北京六部与内阁,都是他的熟人,只要他一纸奏疏递上去,你这些众目昭彰的事情,还不立马就叫人拿住?你这事,不抖搂出来,大家都能视若无睹,可一旦写到纸上去,就是不想管,也得管了。我看,无论如何,你还是向虞家低头服个软。”
席泠默了片刻,搁下盅起身,向他郑重作了个揖,“多谢大人为我费心。有的事情,席某能低头,可有的事情,就是叫席某眨个眼,还不如杀了席某来得痛快。”
柏仲瞩目他片刻,拔座起来,“我就是给你提个醒,别的,在你。得了,回家吧,初三我家中设宴,你带着……老夫人,一道往家中来吃酒,家中几位房下,念叨她呢。”
如今谁都知道席泠与他那位假母有些不清不楚的干系,奈何没有公之于众,场面上一时作难,不知该如何称呼。众人琢磨琢磨,只装作不知道,仍称呼其“老夫人”。
席泠笑笑,与他并肩出去,“年后必定是要叨扰大人家的酒饭的。”
“你也说起这些场面话来了。”
“卑职再不长进,只怕要招得世人笑话了。”
“你呀你呀……”
说话出衙,晴日昭昭罩九衢,街市比往常热闹,添了许多贩夫走卒。卖的玩意儿,无外乎是些热闹使用的东西,各色瓷器土陶、各类纸腊,更多的还是扎红纸的各色爆竹、自家纺织的红缎子巾子、现扎的红灯笼——
红成一片繁荣的,无尽的苦海。
府里头也是红的,箫娘最好热闹的人,因怕人丁稀少落了别家的后,愈发要把个园子装扮得张灯结彩。早几日便指挥着下人们挂灯笼,贴窗花,各门上挂红绸巾子。
席泠走回望露里,连那林间木台子的四面雕阑也挂了红巾子,在酽酽的浓绿里,怪异而荒诞。竹青的窗纱上贴了窗花,他凑到上头瞧,才勉强瞧清是喜鹊闹春的花样。
吱呀一声,槛窗推开了,露出箫娘半截身子,跪在榻上惊了一下,“你回来了?给我买什么好东西回来不曾?”
她向窗外摊开手,挑着眉梢,有些稚气的泼辣。怪了,她像是不会老,越活越水灵,眉梢眼角,总漏着不讲道理的孩子气。
席泠偶时觉得,他是她爹,一应小事由得她闹,闹得不开交,他像个擎天的人,来为她收场。他伸出手一摸她的手心,有些凉,便轻攒额心,“屋里点着熏笼,你又开窗做什么?”
“有些闷,我开窗透透气嚜。”箫娘捉裙由榻上跳下去,在门上迎他,围着他打转,“给我带什么没有?这时节,街上正卖些新鲜玩意,我原要出去买些的,又怕人太多,叫人认出来你席大人的内眷往街上去挤,不像样子。怎么的,也得顾忌顾忌你席大人的体面嘛。”
席泠到屏风后头换了身苍青的圆领袍,在补服里摸一摸,摸出一朵绢花搁在她手上,“这个,我瞧着扎得倒好。”
箫娘翻在手上瞧,是一只纱堆的玉兰花,没什么新奇,“多少钱?”
“四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