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及箫娘一溜烟坐在他怀里,才暗骂自己是个软骨头!可为时已晚了,她偎已偎在人胸怀里,再要骨头硬.起来,只怕也难。
席泠把腿颠一颠,歪着眼嘲弄地笑,“讲吧,再不讲,我可真就不问了。”
箫娘嗔怨一眼,凄凄楚楚地低下去,“你中秋那夜在虞家的船上,到底同那虞露浓做了些什么?”
“我早讲过了,就是说了几句话。”席泠想一想,箫娘倒不是个喜欢翻旧账的人,便把额心微蹙,“怎的又想起来问这个?”
“你还有脸问我?”箫娘端起腰,一下涨了气焰,“你外头去听听,如今你与虞露浓的闲话,传得满世界都晓得了!说什么你们中秋私会,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在一个船上,遣散了下人丫头,阖了窗在舱里做见不得人的事!你上回讲就是同她说几句话,我倒奇了,说话就说话,孤男寡女关窗户做什么?只怕不是说话那样简单!”
席泠头一回听见这些风,不免郑重了两分,“谁传的这些话?”
“我还发蒙呢!午晌我想着去给绿蟾递咱们喜宴的贴,走到她屋里,她跟前那丫头拉着我反问我这些话。我这些日在家一向忙咱们办喜的事情,哪里得空外头去走?我问她,她说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只我蒙在鼓里!说是秦家娘儿们几个中秋那天,也包船夜游,偏巧就在船上瞧见你与虞露浓,什么她们都瞧在眼里了!”
席泠这才有些后知后觉,正思想,箫娘将他手臂晃一晃,“到底如何?你们究竟在那船上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连坐也未坐。难道你信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却不信我?”席泠渐渐蜷起手指,回想虞露浓那副凄婉仪态,把那夜的话一气说给箫娘听。尾后琢磨,“恐怕她就是故意叫人瞧见传播出去的。”
箫娘循着他的话骨碌碌转眼,细想露浓如此珍重的个小姐,素日举止言谈皆是大家之风,忽然大张旗鼓地请男人往船上相会,只怕确是安着心要传些闲话出来!
她暗暗咬紧牙根,“大约是他祖父祖母见咱们了落户成亲,就丢了手。她却不想丢手,使出这个法子,既辖制了你,也能迫使她祖父祖母只得揪着你不放。”
席泠偏下一眼,“你如何知道?”
“我是女人我会猜不出来?倘或不然,未必她个千金小姐,冒着个清白尽毁的险,就为与你说这几句没要紧的话?什么了不得的话不能烂在肚子里?”
说着,箫娘翻了个眼皮,心恨他兀突突着了人的道,“如今好了,满世界背后里骂她淫.妇,你也逃不了!少不得就骂你是个色.迷心窍的奸.夫,诱拐人家清清白白的千金之躯!你就等着虞家找到你头上吧!保不齐就要告你个诱.奸.小姐的罪名!”
她只顾往席泠膝上起来,咬牙切齿睨他。席泠半晌无话,稀里糊涂地身陷这么个浑身长嘴也说不清的泥沼,他也似一团乱麻。
思虑一会,他方不耐烦道:“先不理会,该如何如何,等虞家寻上再应对。这会,总不能叫我先跑到虞家去解说一通,况且我衙门里近日有些忙。”
怪了,箫娘就很喜欢他轻慢的态度,似乎除了她与他手上的公务,一切事情他都不放在心上。起码她是至关紧要的,别的人都不大要紧。
她这才愿意过问:“你回来这样暗,外头吃过饭没有呀?”
“你这会才想起来问我?”席泠苍白的脸上一点疲态,有些无奈地磨着牙,“没吃,饿也快饿死了,还不打发我吃饭?”
箫娘噗嗤乐了,丢下一句,“我不高兴,你就别想有饭吃!”旋即怕他逮着,一溜烟就要跑。
不想席泠手快,将她掣回膝上,一只手卷进她裙.里,俯低了脸,悬在她嘴上笑,“饿坏了我,于你有什么好处?我倒想起虞露浓一句话来,她嘱咐我,在家少操劳些。你这没良心,我是为谁操劳的?你竟还要饿着我。”
箫娘横在他膝上,只怕掉下去,紧挂着他的脖子,裙.里窸窸窣窣的,什么在爬,爬得人心慌,却无力地只能任其宰割,又好似在等他挽救一场旱灾。
片刻就把她骨头爬.软.了,迎面哀怨地剜他一眼,“是为我操劳的么?你摸摸良心,你这阵子只顾忙起公务来,几时为的我?”
席泠心下检算,是忙了好些时日顾不上,他兜着她的腰,雾笼的笑眼里浮.起一丝霪色,“怪道了,泛.潮似的。”但一转眼,他收回手,把她托正,案上拿了张绢子搽着手,“也总得先让我吃口饭吧,我饿得有些没力气。瞧,你一早晓得打发我吃饭,这会也不必等了。”
恨红了箫娘的脸,一径起来要出去。他又在身后喊,歪在椅背上佻达地笑,“你不换件裙子裤.子再出去么?”
“呸!”
箫娘挖着脑袋啐他一口,慌忙跑了。也不知为什么发急,席泠猜着,到底是怕饿着他,还是怕“饿”着她自己。总之听见廊外头“哎唷”一声,像是慌得她磕绊了哪里。
他纵容地笑了下,起身推开窗,望着她打着灯笼往林间下去。直到灯笼了没了影,他也敛尽了笑,盯着那片黑暗的密林,露出苍凉的疲惫。
往后几日,席泠仍忙着筑堤修堰那桩要紧事,先把那七万银子交到工科供他们使用。可工科的主事见这么大笔开销,扎付上只得府丞与户科主事的落款,有些不放心,拿着扎付问到府尹柏仲这头。
柏仲细看了一会,暗度片刻,仍旧将扎付递与这常大人,“就按席府丞的意思尊办吧,有没有我的落款都是一样的,我大老爷,他是二老爷,他做得了主。”
常大人瘦瘦佝偻的身板,颧骨上深深的眼窝,有些疑虑,“大人,这可是牵扯到大笔银子呢,眼下是七万两,明年还得花钱、后年照样,几年下来,四五十万的银子,您就不问问?”
“有什么可问的?”柏仲踅出案来,半叹半笑,“他愿意花自家的钱办这桩事,是他的为民之心,未必你们这些人管不了百姓生计,还不叫别人管?甭管这钱他是从哪里来的,总之是他自己往外掏的,就不该咱们过问。往后修这堰口的事情不必来问我,一径去问席大人,他亲自管。”
言讫,柏仲抄着手踅出内堂,补服的衣袂干净利落地由廊角滑了过去。这常大人默想片刻,拿着扎付仍旧回工科招议众人,一气忙活开来。
定下十月里开工,九月中旬席泠亲自往河道上去了一趟,见所需石料已陆续运往河道,查检用料后,放心下来。又嘱咐工科,修堰雇力夫,也不必远寻,就雇临河几个村的男人,百姓也挣些帮贴,又是干系着他们自家田地的事,他们也肯用心。
一应安排妥帖后,已是九月秋高,婚宴定在下旬二十六,席泠少不得归家与箫娘一齐忙活。却不巧,请客贴还未发出去,虞家便遣了小厮找上门来。
原来虞家一向不大与南京地方官员有往来,素来只与南直隶六部都察院等要紧衙门交往,越演越烈的流言蜚语似上浮的尘埃,也是这几日才传到虞家耳朵里。
起初老太太听见,险些怄得昏厥,卧在床上两日起不来。老侯爷闻讯,亦是大发雷霆,在床前一阵乱踱,吊起斑白的眉,眼白上爬着些狰狞血丝,“这些话到底是打哪里传出来的?到底有没有这桩事?!”
老太太叫丫头搀起来,欹在床上,戴着条枣红呢子抹头,颧上的皮肤似比先前又坠下去一层,“打哪里传出来的?哼,只怕南京官场上,都传遍了!前日我往兵部尚书金大人府上去,与他家老太太说话,她言语里透出来的。我当时听见,吓了一跳,坐在那里简直似叫人活活剥了层脸皮!他家从前就想定了露浓做孙媳妇,我瞧不上,她心里正有些窝囊,前日逮着这些话,叫我好下不来台,险些怄死在他家。”
吊着嗓子骂一阵,老太太有些气竭,丫头忙端了药来。吃过半碗,老太太那股气又提起来,“我问她哪里听的这些话,她说是孙侍郎家孙子满月办酒,从那些官眷口里听来的。孙侍郎家的满月酒,南京官场上到了一多半的人,眼下还有谁不晓得的?!只有咱们,都落成满南京城的笑话了才听见说!”
老侯爷拖了根梳背椅坐在床前,额间沟壑难阗,“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你问过露浓丫头没有?”
“呸!哪里来的这种事?咱们丫头何其知书识礼的性子?素日催她外头与人多走动,她都不愿与那些七嘴八舌爱嚼舌根的妇人一处说话,会做出这样的事?她姑娘家脸皮薄,叫我怎么好去问她?叫她听见,倘或气出病来,如何是好?你去、叫那姓席的来问问,敢辱我虞家的名声,我要叫他兜着吃不尽的官司!”
老侯爷沉下气来,把眼稍瞥,“家里还没问清楚,怎么拿人问罪?就要问人,也要先晓得个前因后果。你先叫了露浓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有数,才好去问那小子的话呀!”
老太太思想后,只得憋着满肚子的气应下来。次日病好些,叫了露浓到屋里,问起这桩事,老太太仍旧肝火大动,先将席泠痛骂一通。后头逐渐问起前因:“我到怪了,到底有没有这桩事,若有,你们又是如何到了一艘船上去的呢?”
露浓淡淡梳妆,白皙的脸落着半片光,斜照她半只静敛的眼睛,“原来外头闲话传得这样子,孙女这些不曾出门,倒一句没听见。祖母不要动怒,气坏了身子怎么好?外头如何议论让她们议论去,您老人家保重才是。”
“这哪能成?”老太太长吁一口气,把拐杖敲一敲,说起厉害来:“你姑娘家不懂这里头的厉害,只晓得闲言闲语不去听就是。可你不听,别人是一个字不落都听在耳朵里。落得人笑话不说,最要紧的,还有哪户门第好的人家敢上门来说亲?到底是因何传起的,你告诉我。”
露浓绞弄着手上的帕子,行动看着有些急,面色却淡淡,“中秋那晚,我不是嫌家中客多吵闹,包了艘船往秦淮河赏月?谁知碰巧,撞见泠官人也在河边游玩。他上船来拜见,我也不好不见,就在舱内说了几句话,后头他下去了,谁知就传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
“哎呀!”老太太复把拐杖杵地两下,“他也不懂礼!人家船上只得一位小姐,要他来拜见什么?!你也是,船头见个礼就得了,何苦叫他进舱?还是那班下人的不是,小姐在舱内与个男人说话,她们却顾着贪耍出去!外头那些人的嘴,你没什么,还能编出些话来说,况且叫人瞧见你们在一处,说得更不得了!如今叫我与你祖父怎么办呢?才说的,要写信回北京,叫你父亲上盛王爷府上去走动,好把亲事定下来,这回好了,只怕人家听见,不肯了!”
露浓暗睐一眼,绕在身边来劝,“他们不肯就不肯吧,从前咱们还瞧不上呢。盛家是皇室宗族不差,可这天下多少藩王世子,也没什么金贵的。世子虽是世子,也没什么真才实学,不过仗着身份,做一个闲职,手上到底是没实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