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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养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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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养祸水 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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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面说,一面观看仇九晋的脸色。他坐在书案后头,身旁的窗纱是水绿的,斜阳滤在他垂下去的眼皮上,也染了一点淡淡的绿色。

她看不出他的喜乐,也就照着往下说了:“我问她,是不是就这样跟那姓席的不明不白混着。她说,他们搬了房子,就要赶着办喜事了。”

仇九晋的眼皮又再往下垂了些,铜壶里的水滴答、滴答、滴答漏着,漏过去一段漫长而寂静的片刻。然后他点了点头,抬起来,神色无常,“晓得了,你去吧。”

软玉轻易从他漠然的脸上捉到一丝冷静的哀恸,因为很冷静,所以她晓得,他不需要人宽慰。她也就捉裙出去,替他带上了门。

那门刚阖拢,又被人推开,是他母亲云氏进来。很是难得,云氏向来有话吩咐,都是使丫头过来喊他往她屋里去答应,她是很少涉足子女的屋子的。

她的大半生,多半都是在那张精雕细琢的宝榻上度过。她捱得住无聊的光阴,顶多无趣了就往园子里走走,好像比任何女人都耐得住寂寞,这是她的特长。

另一项特长,就是天生缺乏些母性,所以她的每一句关心,都显得冷冰冰的坚硬,“你这间屋子也忒偏了些,就算如今不能回正屋里睡了,也该换一间屋子去住。我叫丫头格外收拾园子南角那处屋子给你住好吧?那里也静,却不像这里冷清。”

人才落到榻上,丫鬟就进来看了茶。仇九晋少不得由书案后头撑起来,走到跟前去陪着坐。云氏瞧似瞧出他有些失意之色,歪着脸问:“跟你父亲似的,也为兵马司那头着急?”

仇九晋睐目,静静地望住她,嘴角隐隐有一丝嘲弄的笑,“您不急么?”

“急啊,可急有什么法子?”云氏叫他望得心虚,收回目光,心里那些筹谋好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出口。便拖延着,磨蹭着,“如今看这情形,咱们家恐怕难逃一劫了,就连你外祖父,也得牵连上。”

她顿了顿,没听见仇九晋搭话,只好接着往下说:“咱们家,虽然算不得什么钟鼎之家,可在南京,也是上好的门户。从前多少人只望着咱们家的门首,今番林戴文那里还没下令抓人呢,满南京就唯恐避之不及了。你瞧今年年关前后,仅有多少人往咱们家走动?除了那几门拆不散的亲戚,就连箫娘那丫头……”

“不许提她。”话说了半截,被仇九晋又硬又沙的声音掐断了。他挂着脸色,大不如从前的恭顺模样,有些破釜沉舟的绝然,“咱们不要议论她,她早不是咱们家的丫头了。”

云氏的眼色不由凌厉两分,“好,我也懒得说她。”这一凌厉,顺带出一丝理所应当的气势,“我来,是要与你商议眼下这个难关。你父亲不好同你说,叫我来同你说。我也不好开这口,把我当作什么人了?他不想做那没良心的爹,就叫我做这没良心的娘?”

“照实说吧。”仇九晋倏然落拓地笑了两下,朝她望过去,目光似针,带着经年绵长的恨意。

“你爹的意思,”云氏把柔和的腮角咬一咬,咬出一条坚硬的弧线,“是说元宵后,林戴文来抓人,过堂时候,你将那些事扛下来,这个家就还有救。甭管后头是判你个充军也好,流放也罢,你爹还活着,就能使银子救你。倘或你这事情全盘落到你爹头上,这是抄家的罪,阖家都好不了,谁也救不了谁。九儿,我们晓得,这样讲过于无情了些。可眼下,只得这么个法子。”

说到此节,她像是也有些察觉自己的冷漠与残忍,不肯承认,一股脑地往丈夫身上推,“都怪你爹!他算个什么男人?打从我嫁他那日起,他满腹心肠,装的就只是个功名利禄,一心想着升官,几时管过你和你兄弟几个?如今,为着他,把全家也害了、把你也害了!”

到最尾,仇九晋看见在她浓脂重粉的脸上竟然劈开了两道清晰可见泪痕,浅浅的两条沟壑,暴露了脂粉底下一点苍凉的痕迹。

她难得哭一场,忙握着绢子轻轻搵一搵,一霎恢复了如常的冷静,“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我的儿,娘不逼你,做母亲的,岂有看着子女去送死的道理?回头定了罪,你爹你兄弟,连你外祖父,都要想法子疏通打点,还叫你回家来。”

仇九晋静听半日,只应了句,“母亲叫我想一想。”

云氏也不好再说什么,拖着锦绣的裙慢慢去了。但残留在屋子里一股浓烈混杂的香味儿。她的玫瑰头油,身上熏的水沉香,胭脂黛粉的香,把空气逼得稀薄。

仇九晋起身打开门,推开窗,外头残阳拖得斜斜长长,金黄璀璨落早发的一簇迎春花上。天边的晚霞,绯红里掺着紫,映得人间梦幻般瑰丽,一切都像是云氏身上的衣裙。

他忙又把窗一扇扇关上,把门阖拢,坐回书案后头的官帽椅上。至于他们所计划的以后,不论是哄他还是真话,他都不敢去想。以后太遥远了,他业已有些筋疲力竭,走不到那么远的未来。

当他把头扬在官帽椅高高椅背上,眼睁睁的,发现望不到边的繁荣记忆里,只剩了他自己。箫娘业已先于他,抛弃了他们的过去。而他很是尴尬,没法陷在过去,也不能走向未来。他是死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亡魂,两端都没有归属,何处是岸?

他阖上眼,就有眼泪由眼角淌出来,裹着残砂败瓦。

玉漏长如岁,残阳终于灺尽了。月亮昨日还似枚银钩,今宵稍稍宽一点,被几点云翳遮露着,成了一排青涩而陈旧的牙印。

箫娘睡在枕上,一行眼泪由她阖睡眼角往枕上滑,将她自己烫醒。睁开眼见席泠盘坐在对面榻上写文章,髻发齐整,里头穿着寝衣,肩上披着靛青的大氅。满屋里只亮着炕桌上那盏昏沉的灯,火苗窜得老高,光跳在他的鼻梁。

“泠哥。”箫娘惶惶不安,忍不住喊他。

惺忪的嗓音里夹着一丝不明显的哭腔,惊了席泠一下。他走过来,坐在床沿上细看她,“哭什么,做梦了?”

箫娘仍有些发蒙,在枕上点点头,眼眶蒙着重重的水雾。席泠将她裹着被子搂起来,抱在怀里抚着背。她才渐渐想起来那个梦,“我梦到你与带着两位仙官来与我道别,我问你哪里去,你不应我。”

那梦里,他笑得太冷漠,她在梦醒后还是满腹委屈与心酸,脑袋歪在席泠肩上,清醒着淌泪。

席泠笑了笑,在背后安慰,“这是近日里变故太多,你才做了这个乱七八糟的梦,不妨事,就是个梦。好了,不哭了,我能往哪里去?就是往天上去做神仙,要撇下你,我大概也舍不得。”

箫娘自己想来也笑,把眼泪抹了,端起脑袋来,“你怎的还不睡?哪样要紧的文章,明日再写嚜,老是黑灯瞎火的写字,仔细眼睛要看坏了。”

“还有几句话,写完就睡。”

他要放她躺回去。谁知箫娘泪眼看他,有些模糊,竟和梦里的他重叠起来,倏地想起他梦里对她说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此去几千里的路,你不要送了,倘或有缘,我自然回来的。不必等我。”

好像他一去不回了,箫娘不舍得放,两手急吼吼地拽住他的腕子。

席泠只好再坐回来,无可奈何地望着她笑。待要宽慰几句,她却跪起身来朝他嘴上亲来,咬住了就不放,还探出一截红馥馥的舌,因为慌乱,就显得笨拙地舔了下。

席泠先也有点错愕,她素日面上装得矜贵得很,常常与他就此事僵持,这回却破天荒地热络起来。他贴着她的嘴泄出个笑,很快压制回去,环住她的腰,将她圈起来,越.亲.越重。

重到呼.吸.浑.厚,人也沉重地揿她倒下去。一时间呼吸难分难舍,远处的烛火越烧越高,光像浪涛涌出来,一寸寸地阗在屋内。他发肿的念头也急于找个地方阗下去,甚至等不及一片土地春.润.到适合栽种,适合开花结果。

因此箫娘的眉头蹙得比往日紧,她仿佛一个花骨朵,四分五裂地盛放,灵魂也绽开,苦楚里吞吃他。

席泠悬在她脸上,汗.涔.涔的脸如常的冷静,只是目光暗沉得似漆黑的夜空。他是暗夜里的刽子手,磨得锋利的刀割在切口,他摸一摸那切口,手上一抹红痕,“很难受么?”

箫娘饧涩着眼,眼角细细长长,像在情.迷中走失了魂魄。虽然她声音有些发抖,说着,“嗯。”但她一世为他臣.服,痛也臣.服。

唯独在这件事上,席泠不大肯照顾她,甚至有几分故意的折磨。他喜欢在这时候看她的羸弱、乞怜、寸断,也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是给她创伤的那个,使她断裂,在苦.痛.快.乐里降服她。

同时在她的碎裂里,他得到重生,他们一起脱胎换骨。

过后她也的确温顺许多,睡在他的臂弯里,眨着逐渐归宁的眼,又沉思在那个梦里。席泠只好搂着她笑,“梦都是反的,我哪里也不去。”

箫娘抱着他的腰,仰起脸,“没头没脑的,不知怎么就做这样的梦。”

“不去想它了。”席泠往榻上那堆横七竖八的纸张望一眼,烛火离得远,烧不着。他便安心收回眼,往她裹得好好的衣裳望一眼,有些好笑,“你怎么时时都要穿着衣裳?”

“我喜欢,你管我?”箫娘往里挪了挪,又不好意思地告诉,“你不懂,夫妻两个在一处久了,什么都瞧得清清楚楚,天长地久,就一点念头也没有了。”

“是么?”席泠望向帐顶,想象这天长地久的境况。又转眼看她,佻达地笑,“我不是做和尚的料,我不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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