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尊在应天府任通判,大人行文,应天府总少不得卖大人个面子。”
“我的面子没那么大,官高一级压死人,父长一辈也能压死人。”仇九晋扬扬声,笑起来,不再是讥他,倒似嘲讽自己,“先紧着这几百两银子,请河工将河道清理了吧。多的事情,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
言讫将回文又丢回案端,相交着手照探席泠,“席翁真是叫人看不明白。你为官,到底是为民,还是为己呢?”
如今再说为民,都是虚伪的说辞了。席泠捡回贴,在手上扬一扬,剪起条胳膊,坦率而无奈地笑了,“别的说不清,有一点倒能断定,是为箫娘。”
仇九晋心里有些刺痛,将笑意半敛,冷挑着眉峰,“那就别得罪上头的人,保重性命要紧。倘或哪天你死了,叫她又再投奔谁?”
话音甫落,连他自己也惊一跳,但他没改口,又提起笔朝席泠摆摆袖。在他眼底,席泠睇见堂外日影垂落下去,好似是他掠夺了本来属于他的一抹日光,然后残忍地拂衣而去。
辗转一日,席泠寻到何家,在何盏书房里说了整修闸口之事。何盏忙把回文接来翻一翻,见是治中王大人的批文,攒着眉落回椅上,“他们不清楚,咱们临河住了这样久,可是清楚的。每逢长江水倒灌,连着咱们这后巷到前头两条街,都得淹。河岸与前头街上加起几百家商户,还有居住的百姓,虽淹不死人,到底损失不小。”
“正是。”席泠欹在椅上点头,“因此我才寻到你这里来。不论如何,如今你好歹在应天府当差,请你去说一说,好歹批下这五千两。”
何盏自然应承,“你等我的信,我去找治中求求情。”论完公事,又议私事,“碎云,我也有件事情托你,我的婚书,上头的证婚人非你莫属,你可千万要应了这桩差事。”
“我?这倒好笑了,你不请族中尊长,请我个外人做什么?”
“我家哪来几个尊长?证婚人一向不是请亲就是请贵。你二甲的进士出身,又做着县丞,还不算贵么?你别推,这事情我已禀明了我父亲,他也属意于你。大不了你往后成婚,我来给你签婚书!”
提到何齐,席泠眼色晦涩起来,“既然是令尊吩咐,我不敢辞。”
万事妥帖,何盏春风得意,又盘桓起他的私事,免不得问他何时成亲之列。席泠旋即想起家中箫娘,岑寂地笑起来。
何盏只当他有了中意的人家,忙招呼小厮设席摆酒,非要探听探听,“你纵有几房亲戚,到底隔得远了,家中只得伯娘,又是年轻女人,只怕有些话你不好同她讲。不妨事,你告诉我啊,是谁家的,我去替你说和!”
谁知死活撬不开席泠的嘴,反把他自己吃个烂醉。席泠只浅偿了两杯,映着月色转回家中。
月照如昼,凭仗西风,吹动冷香。西厢窗户上亮着一圈灯,好似打瞌睡,昏昏沉沉,伴着窸窣轻微的动静,安宁恬淡。
箫娘正在妆台解钗珰,把乌油油的髻扯得蓬松,穿着身墨绿的寝衣,对着皓月婵娟,倦听席泠沉稳的脚步声。
倏闻叩门声,起身去开,席泠端着个盛满银炭的铜盆,火光照得他的脸倏明倏暗。箫娘哒哒的脚步跟在他后头欢喜埋怨,“不是说一会就回,怎的又在何家耽误到这时候?”
“他治了酒席,我们吃了两杯。”
“可吃多了?”箫娘去拉他胳膊,要观他脸色。
他把铜盆搁在床底下,转了身,“只吃了两杯,不妨事。”
箫娘一下就跌入他浩瀚的眼里,心尖蘸了蜜,目光也甜丝丝的,把那火红的炭盆望一眼,“今年却好,这时节也还不大冷呢。炭么近年关再点不迟,这会就烧起来,多费呀。”
“往年是没钱,今番不遭那个罪了。我上月给秋税的事情忙得忘了,否则该早早点上的,暖暖和和的不好?”说着,他把手掌伸进铺好的被褥里摸了摸,“捂着汤婆子,倒还好。”
箫娘眼瞧着他那带着清晰经络的手钻进她的被窝,莫名的有些旖/旎,像是在往她隐秘的裙底爬进去。她抿抿唇,自抑着夜深人静里的异动,心虚地把眼搦开,“别只顾我,你屋里点没点呀?”
席泠立起腰,朝她慢悠悠走过来,隔很近,眼色带着一丝朦胧的狡黠,“可比你屋里点的这炭还好,隐隐透着股香,又说不出什么味道。要不瞧瞧去?”
霜月潺潺,落在箫娘有些气鼓鼓的腮上。她是最见不得人家日子过得比她好,心里虽不信他待自己比待她好,可禁不住好奇。
正要泼口应,忽然叫那没阖拢的门缝里刮进来的冷风,吹醒了她“蠢笨”的头脑。
她才警觉,险些着了他道,他空口白话哄她去他的卧房里,免不得就要叫他轻而易举占了便宜去。那哪成呢?他连句有分量的话还没给呢。
于是悻悻地旋裙坐到床沿上,乜他一眼,“你挣的钱嚜,别说好炭,就是烧银子我也没什么话好讲。”
席泠静静睨她一会,仿佛在探索的她百转千回心肠。箫娘正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他就把一只膝盖落在了她面前,风搅起他身上一缕酒香,令她也险些迷醉。
她狠狠把那些绮丽的心思驱散,不想他又抬起手,将她惺忪的鬓发掠一掠,掠着掠着,温暖的手掌落在她腮上,“你到底想要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箫娘心一抖,浑身都跟着软下来,在他手中化作了一池绿水。其实就算他此刻把她摁在这铺上,她大概也不会挣扎的,顶多欲拒还迎地推将几下。
可偏偏他那股读书人的死脑筋,与他沉甸甸的爱呀,使他待她连冲动也带着敬重,敬又敬得没个章法,务实得不得了——箫娘有限的智慧只能这样低估他,所以眼底兜着甜蜜的幽怨,酽酽地剜他一眼。
她自以为她对男人了如指掌,其实她不过是被爱、或是被他斯文的皮相迷惑了眼,忽略了他眼中的待发的贪婪。
一切斯文温柔有礼的举止不过是席泠的“假寐”,他在耐心地把她的心猿意马酿成一片空虚枯竭的河床。届时他给予的一场雨,一定是令她终生沉溺的。
第46章 抚郎衣 (六)
霜露渐变, 风变得细软绵绵,秦淮河谁家起了戏,笛声莺腔传到这里, 唱的是: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 恰便似花似人心向好处牵1……
杳杳而来,别有一番魂牵梦萦滋味。
席泠膝落床前,床头的烛火一并箫娘那张欲求不满的脸在他眼里飘飘摇摇。他挑着食指抬一抬她的下巴,钻研她的眼睛,“嗯?到底想要什么, 你不告诉我我哪里去知道?你一向是个爽快性子,怎么扭捏起来?”
她让一让下巴, 凄凄婉婉地嗔一眼,又垂下去, 撅着嘴绞弄裙带子,“我告诉你,岂不成了我讨来的了?有的东西, 讨来就不值价了。”
席泠随意笑了下, 站起来摩挲她一侧腮, “那早些睡, 我慢慢琢磨。”
箫娘见他要走,又舍不得,急中生智地寻着个话款留他, “嗳, 今年年节如何过呀?”
“左右也和往年一般, 你我二人, 不必繁琐。”
她又磨磨唧唧寻了个话,“后日我要往虞家去一遭,送他家小姐的一双鞋。这些日天冷了,不大好寻轿子,你下了衙,街上请一辆马车来接我一道回家好吧?”
乌衣巷不过二三条街,从前她打隔壁旧花巷往这里来来往往的,偶时也不要车轿。今番叽歪起来,席泠猜着了一些,就在妆台的椅上坐定,撑着额角望她,“好。”
箫娘见他坐了,忍不住泄了个笑,睡到被窝里头,歪在枕上与他说话,“前几日家门口来了个货郎,收了几张灰兔的好皮子,我买了两张,给你镶滚成领子,做件新袍子穿。我自己做一顶卧兔戴。”
“好。”席泠见粉靥俏皮,两片唇唼唼不休地唠叨着,就只听她讲,说什么都应个“好”。
“虞家那小姐,亏不得是侯门的千金,到底与咱们南京这班姑娘不大一样,还会抚琴。那日我去,听见她在屋里弹琴,却不唱,念了段诗,我一句也没听懂。还有她穿的衣裳,好多料子都是内造的。请我做鞋,不要那些大花样子的,只说要个简简单单的,勾个如意头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