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席泠坐在侧面的长座上,仍不住摇首嗟叹,“这个柏仲,倒是我小瞧了他。”
“怎的?”
经问起,席泠摇首笑笑,不作声。
箫娘一坡嘴,十分不屑,“有什么不得了的能耐,哼,凭他几多聪明,还不是背地里做了活王八还不晓得。”
她朝前搦腰,兴兴的模样,“方才四娘叫我往她屋里说话,听那意思,对你还没死心呢,还想再叫你给他小儿做先生,私下好兜兑你。你说柏通判厉害,那他晓得他的小妾要背着他偷汉子么?”
如今再说四娘,箫娘早已酸意全无了,她晓得席泠没那个意思,心里就称王称霸地有恃无恐起来。
席泠倚着车壁摇首,箫娘又笑,“那你说说,是你们男人聪明,还是我们女人聪明?”
他掀掀眼皮,抱起胳膊,“都聪明,只是不在一个地方使劲罢了。”
箫娘裙里探出一只绣鞋尖,把他扎在靴里的小腿踢一踢,脱口而出,“那你朝哪里使劲呀?”
话音甫落,席泠就将眼睛睁开了。她才惊觉,这话问得有些歧意,有些过于霪邪了!她原是半点没那个意思的,窘得满脸通红,想解说,又怕越说越含糊,慌得满手心汗。
马车颠磨着席泠含笑的眼,轻轻地吐了句,“你想我朝哪里使劲?”
箫娘被他的眼睨得心儿乱跳,暗暗往车窗那角蹭过去,躲着他,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透她那喘得热乎乎的气,“朝挣银子那面使劲吧,咱们家就缺这个。”
她早不是什么清白姑娘,更不是循规蹈矩的千金小姐,从前并不觉得她的贞洁值什么价,甚至能是她筹谋前程的筹码。但面对席泠,她总是不自觉地矜贵起来。
她可以不要他的钱,却坚持要他一句扎实的承诺。
可惜席泠并不认为虚无缥缈的誓言有多紧要。他起先以为她是羞臊,现在他发现,她好像仍然有所保留,他便一如既往地等在原地,待一个一举将她驯服的时机。
箫娘暗暗溜他一眼,他已安稳地阖了眼,马车将他的身形规律摇晃,总也晃不活他那颗少点风情月意的心!
她怀着千般甜蜜的埋怨,看窗外翳翳暴雨乍倾。
暴雨之后,朔风乍紧,夜来结霜,晨起凉露,却在这样将寒的日子中,绿蟾好事将近。
这日良辰,何家请了伐柯人上门送定,绿蟾打发晴芳来请箫娘。箫娘穿戴齐整,后门里进去。但见举家忙碌,听说何家老爷领着何盏亲自到访,三十八抬的礼过到厅上。
晴芳解说,“东西我们家不稀罕,只是看中他们家的心。姑娘不必说,连老爷也高兴,只说何老爷肯屈他读书人的架往我们商贾人家来,就算他礼重了。”
“何家也不似你们家想的那等计较门楣的人家,你只看何小官人,那人品没得讲吧?还是我这个保山做得好!”
“是是是、姑娘不是忙着请你去要谢你嚜。”
遐暨绿蟾屋里,前院忙不停,她屋里也不得闲,挤着好些丫头婆子,进进出出地把外头说了什么论了什么一并过来转达。
箫娘拨开人堆,笑声如春风,先就刮进去,“我做的保山如何?可算是不委屈吧?”
不想一进去,见辛玉台也在榻上坐着,两人一对眼,箫娘便笑堆在脸上,“哎唷玉姐也在?倒是,你表姐的好日子,是该来坐坐的。”
只看玉台花颜憔悴不少,人也消瘦不少,整一副西子病弱之态。人也不似从前跋扈张扬,尖尖的下颌略歪着眱箫娘,眼色含着若有似无一丝恚怨。
她往前也是怨恨箫娘的,只是不同往日的是,那股恨叫她悉心地藏起来,唇角反倒噙出丝笑,“你也过来了,好些日子不见,瞧着又体面不少。”
倒把箫娘唬一跳,横竖不习惯她的斯文客套,离她远远的,只拣了根折背椅在绿蟾身边坐,“前头礼过得如何了?”
正赶上一婆子扎进门来,喜气洋洋,“外头何家已把问的日子与老爷说了,开春来迎,老爷请那两个道士看了日子,都说好!何家老爷又说,现如今,已将小官人挪到别的屋子去睡,请了先生重新绘图归置院子,赶在这一冬装潢好,开春吹吹风,姑娘过去就能住!”
只把绿蟾脸说得红红的,千娇百媚地低下去,“妈妈不要来告诉我,凭爹他们做主就成了,何苦来来回回跑?”
箫娘将她手一搡,“又不是你爹过去住,你自然是要听一听的!”
赶上又个丫头跑来说外头开了席,绿蟾的心才算踏踏实实定下来,打发了满屋里的仆妇,张罗了一台席面,请箫娘玉台吃晌午饭。
屋里没了杂人,绿蟾才敢对箫娘讲,“不瞒你说,晨起听见他们来,我还怕何老爷与我爹白眉赤眼的弄得伤体面呢。谁知两个人倒和和气气的坐到了一处。”
箫娘把一只珍珠攒步摇得意地晃一晃,“你多心,早就说下的事情,临到了未必还生变故不成?既然你爹何老爷都有意了,做什么要闹?”
说话间,箫娘总觉对面一双眼睛若有还无地扫量自己,便把眼角溜着对过玉台,见她不大讲话,偶时吃饭,偶时定定地看来一眼。箫娘心道晴芳说的她落下的病根不假,心里添两分痛快,愈发与绿蟾说得得趣。
残席未了,却听廊外丫头欢欢喜喜跑进来,“姑娘,老爷使人来叫,使你与小官人在园内五溪亭里见一见呢!”
细数起来,绿蟾与何盏自那日东窗事发,彼此循规蹈矩,再未见过一面。婚事虽行,到底有情人难见,心内早攒了浓浓相思,无处消解。
眼下听见,心早恨不得先飞了去,慌忙与箫娘玉台招呼了一声,蹀躞卧房添了一番妆,跟着丫头往那五溪亭里去。
那亭建在一水池上头,正是衰荷残叶的时节,何盏穿一件嫩鹅黄的圆领袍子,戴着网巾在亭子里打转,身后立着两个婆子添茶倒水劝他坐一坐。
绿蟾九曲桥头瞧见,障袂游裙而来,露两只巧笑倩兮的眼。何盏迎面瞧见,欲要迎,又恐失了规矩,侯在原处,等她进来,朝她作揖,“小姐一向安康?”
蓦的一见,两人都生出几分陌生的羞意来。绿蟾下颌垂得低低的福身还礼,“劳官人惦念,都好。”
倒把两个婆子两个丫头笑做了一处。何盏听见她们笑,愈发不知举措,忙捏着袖将一根圆杌凳扫一扫,“小姐请坐。”
绿蟾晓得,仆婢们是笑他傻。她却偏爱他这一点呆根子气,恨不得当场打趣他,又恐失体统。只得依依落座,怯怯深深地把他望着,“小官人过来,是前头用罢酒席了?”
何盏取了只紫竹盅来,倒了茶与她,“不曾用完,只是我求伯父叫我见小姐一面,伯父应允了,使人带我进来。小姐像是清减了些,可是病了?”
“夏日天热,胃口消减一些,如今要入冬了,自然就好了。小官人近日忙什么呢?”
何盏直勾勾看着她,见她芳姿雅质,想着今番定下了婚姻,心里淌蜜似的甜。又不好久看,稍稍垂避了眼,“近日各县的税银递嬗收上来了,我们户科忙检算银子的事情,要赶在年前,交到户部去。”
身后婆子丫头不敢离亭,要看管着这对年轻的未婚夫妻。以致二人说什么都小心翼翼的,满腹相思只在眼波中流转。
片刻何盏想起什么来,倏地提起腰杆,“我母亲叫我问问小姐,喜欢什么颜色的料子?我那院子要重新装潢,一应东西都要换新的,小姐喜欢什么颜色的,母亲好张罗人扯料子做帐子帘子,还有窗纱。”
身后绿蟾那贴身丫头笑嘻嘻冒出来,给二人添茶,“我们姑娘喜欢绿色的窗纱,帘子嘛,一向是挂月魄的,帐子多是藕荷或粉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