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浓眼波溶溶,要讲不讲,低着脸笑。
哪里想她是女儿春心漾,外头却只顾“快意恩仇”——
晚间虞敏之往外头吃了台酒,在席上把此事一番讲述,引得那些个权贵公子很是替他动怒,撺掇着要他把席泠“点拨点拨”。
夜半虞敏之归家,左思右想,心内怀恨,叫来小厮吩咐,“好个不得了的进士,竟把我侯门公勋也不放在眼内。过几日,你往上元县县令家里走一趟,把此事告诉他一声。”
祸事平起,席泠早有预料,心知得罪这位权贵公子,未必会有好果子吃?却不大放在心上,仍旧每日进出儒学,归家便闭门读书,万事不问。
这日阴沉沉的天,不见晴光,倏地秋风带凉,吹落满院黄叶。箫娘烧了饭摆到正屋里,两个人对坐吃饭。
这个默默无言,那个只顾钻头觅缝,“我问你,你这教谕要做到哪个日子才算完?县衙门里有没有要紧的缺,也该把你往上提拔提拔呀。”
席泠慢睇她一眼,隐隐好笑,“就是有,轮得到我么?”
“轮不到。”箫娘捧着碗沉吟,片刻亮眼抬起来,“可如今咱们也有门路啊。仇九晋,他在上元县做县……”
话还未完,却被席泠硬声截断,“不许找他。”他嚼咽两下,抬首起来,眸如天色,淡淡晦暗,“你与他什么干系是你们的事情,我与他,不相干。”
箫娘叫他冷眼望出一股气来,把眼皮翻翻,“不相干就不相干,你凶什么凶?”
“我凶了么?”他眼色未改,只是嗓音蓦地软了几分。
“凶了!”箫娘愈发得势,把碗叮咣搁下,“我见天替你筹谋,反倒不得好,我为谁操心,你只当为我自己呀?我告诉你,要不是为着你,我早走了,你以为我没地方去呢?人仇九晋,巴巴在外头寻宅子,就等着挑了地方来接我,我有的是好去处。”
席泠搁下空碗,眱她半日启口,“算我凶了你,抱歉。”
箫娘别开脸,抿着唇憋着抹得意的笑。再回首,人已走到卧房门帘子前头,背影掩得声音有些发闷,“你去吧,跟着他不愁吃穿,也不用成日与炉灶为伍,日子好过。”
说得不差,仇九晋眼前虽只是个县丞,可凭他外祖的关系,升官加爵,指日可待。
箫娘这辈子,就图个翻身为主,也使唤使唤奴仆、享一享高人一等的福气。
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仇九晋两次说起,她都未坦率答应。好似总有些放不下,丢不开,或许是对从前还未真正释怀,或许又是对未来有些怀疑,总之犹豫踟蹰,几番不定。
此刻却一口气顶上来,倏地想应了,于是鼓着个腮捉裙起来,“我这就去告诉他,叫他寻个三进的宅子,少了十亩地,我可不住。你把桌儿收了!”
言讫,回西厢摔阖了门。又扒着窗缝看,见席泠来往几回,收拾碗碟,叮叮当当响。
她心里有气,也将那个新买的妆奁弄得叮当响,把几件有限的头面首饰,摔摔碰碰,跟谁置气似的,非要弄出个动静来。
半日收拾出来,换了件嫩绿的掩襟短褂子,扎着松黄的裙,也学人闺阁小姐,挽着条翠绿的披帛,打扮得乌云坠翠翘,黛薄红深,点着金莲抱着个包袱皮,待要出门。
捱着步子到院门前,总算被席泠喊住,“站一站。”
她洋洋回首,抬着下巴冷睨他,“做什么?”
“往远处去,如何走得?”席泠走过来,往她脚上瞥一眼,擦身出门,“等我去请顶软轿来送你去。”
于是乎,这顶软轿游过好几条街,落在巡检元大人家角门上。箫娘门首报了门房,小厮引着进去,倒也是偌大个宅子,比陶家人口多了许多,来往仆妇丫头众多,递东西传话的,热热闹闹。
到那元小姐闺房,亦是宝瓶插花,绮窗细密,春屏秀丽,宝榻繁裀。小姐不好诗书,屋里写字的家伙不多,不过挂着两张字画,装点屋子。
屋里还坐着位葳蕤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穿金戴银,见了礼才知,是小姐的母亲,元家的正头太太。
见箫娘随仆妇踅进屏风来,小姐便起身去拉,“我说晚两日来一样,我也不急着穿,今日天气不大好,路上恐怕下雨。”
箫娘如今领悟了,当这些阔门小姐,不能像朋友似的待,人反说你不配,与你远了。
就拿她们当女财神一般,一味钻营讨好,她们反觉你虽是奉承讨好的下作人,却胜在机谨,待你倒还和软些。
因此笑得十二分卖力,朝夫人小姐都行了礼,只在榻跟前杌凳上坐,“姑娘交代的活计,哪里敢耽误呀?若是下雨么,少不得在姑娘太太家,等太太赏口饭吃了。”
果然,奉承得元太太障袂嬉笑,“好个机灵人,我们家还会亏你碗饭吃不成?”说着,使丫头端了茶果来,指给她吃,“你往日在哪里做勾当呢?也常往我家走走,把外头的新鲜事,说来我听听。”
“哪有什么正经勾当,还不是姑娘奶奶们发善,赏我点差使。昨日往赵家去了,她们家奶奶请人小姑子念经,叫不齐六个,我去凑个数,我也不大识字,坐在那里白混口吃的。”
元太太笑问:“可是跑船运的赵家?”
“是嚜。”箫娘开了包袱,拿出绣鞋。
元太太摸摸鞋底子,“你这鞋底倒好,她爹成日在外东走西逛,稍薄的底子脚受不住。你比着这个,做一双皂靴来,料子你走时带去。”
箫娘应着,随口搭问:“老爷衙门里忙些什么呢?”
“不比泠官人,儒学里清净。他么,平日查私贩、人口,各处奔走,没个消停,从不肯轻易在家。”
箫娘闲说几句,倒与这元太太说得几分投缘。元太太一高兴,赏了料子并一些打赏。
这厢仍旧乘坐软轿归家,路上撩了帘子瞧,见许多差役押赶粮食,大约是县衙门收秋税的缘故,街市比往日芜杂些。
正是这个缘故,衙门里税收登记造册,忙得何盏焦头烂额。
又有消息,县令赵科已上奏辞官,等明年顺天府内阁批文下来,就要回乡养老,不大管衙内的事情了,把他们底下人愈发忙得不行。
下晌归家,便打后门去请了席泠来帮忙核对税册,两个人在书房说起赵科辞官之事。何盏埋头笑论,“赵大人老滑头了,眼瞧着今年是最后一遭以粮缴税,有些人趁这个时机,必要大捞一笔。他怕那些人捅出篓子,届时牵连了他,横竖也升不上去,不如辞官回乡,一身自在。”
席泠在下案,捧着账册瞟他一眼,乔做无意,“那些人……你这话,像是晓得是哪些人似的。”
日影西昃,阳光斜倾在书案上,何盏抬起头,笑脸与微尘同浮在光束里:
“咱们俩自□□好,我不瞒你。往年征税收粮食,不少人贪墨,官商勾结,粮食脱手出去,按利分成。你瞧应天府的仇通判,他老岳丈是南直隶礼部侍郎,过两年只怕就要调任京师六部,怎的他迟迟进不了南直隶六部?”
他吭吭笑两声,下巴挑一下席泠,“你想想,他要是升调了,底下弄钱这些事情,谁来盯着办?外人到底不如亲女婿放心呐。”
破窗射入的阳光熨帖着席泠半张脸,浓卷的睫毛细微颤地抖了下,眼却未抬,左右对看账册,“如此说来,赶在税策有变前,他们定要放手贪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