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娘带着浑身泥泞爬起来,背上满蹭得淋漓苔痕,捂着肚子往屋里去,坐在裂痕的镜前一照,唇角破血,面上斑斓。她歪着脸瞧半日,那溢着血渍的嘴角倏而一牵,寒噤噤地泄出缕笑。
当下,她就把那包塞在灶台底下的药粉摸了来,抖在席慕白惯常吃的陶壶里,瀹了壶茶搁着,坐在正屋门槛上,望着雨停,眼中无泪亦无晴。
林草木鲜,屋檐上滴滴霏霏,席泠推入院门,一眼瞧见满面淤青的箫娘。正刚好,又叫那门上丝丝点点搅乱心肠,他三两步跨到正屋门前,望她良久,心里蓦地被谁攥紧了,有刹那的窒息。
箫娘抬起青红交加的脸,似笑未笑,“我没烧饭,你河边窑子里吃去。”
他落了条膝在她面前,手往她肿起唇角碰了碰,声音沉沉的,压着细微的颤抖,“席慕白打的?”
蛰疼了箫娘,她偏偏脸躲开,像是想躲开他那一缕怜悯的目光,“除了他还有哪个?我也不是吃素的,骂得他五脏气碎!贼不要脸的货,只会缩头耷脑打老婆,有本事,外头逞强去……”
席泠不言不语,敛容静气,起身走了,背影坚壮而沉默。箫娘怔怔哑了喉,望着他出去,好像她是被他遗弃在背后的猫,她的可怜,打动不了这位冷漠的主人。
说不上什么滋味,她只觉腹里又酸又疼、又恨!恨自己生来为人,却又总在畜生的日子里打转,拔不出脚来。
直到冷眼望着席泠出了院门,她也负气地站起来,捉裙踅进门内,把两扇门阖拢,紧紧的,暂闭了雨后的风寒。
而席泠则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步入秦淮河岸,挨家挨户的行院搜检,始终不见席慕白。寻到天黑,终归是在一家朝巷子里开门的行院里打听见。
那席慕白正在老相好的屋子里摆酒请几个朋友,屋内脂粉融融,焚着香烟,髤红圆案上残席正闹,几个人正划拳吃酒,席慕白搂着相好的摸人胸脯子,撅着嘴凑上去要亲。
给那姑娘捂住了嘴,将他推开,“去你娘的,吃得醉醺醺的,又要来挨我!”姑娘使唤丫头来收拾席面,将伏在案上的席慕白不耐烦地推一推,“今晚可要借铺睡啊?”
屋里点着十几盏纱灯,烛火晃得席慕白晕头转向,想起还要回去与箫娘算账,便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不睡,今晚回家。”
姑娘也懒怠留他,使丫头点了灯笼递与他,送他出去,眼瞧他趔趄的背影沿巷出去,攒眉进院,阖拢院门。
席慕白提着灯笼往家走,谁知就在临溪的巷子里撞见个人影,兀突突靠谁家的院墙立着。他提灯一照,正是琼枝结玉的席泠,穿着墨绿的窄袖圆领袍,身上洇着袅袅雨水汽,蒸得一张脸益发冷漠而瑰丽。
他咯咯笑起来,往席泠肩头拍一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个杂种还晓得来接你老子?走走,你拿灯笼。”
席泠接过灯笼,凭他的手抚着自己的肩,默然往前走。席慕白浑身散着熏人的酒气,一头笑,一头喁喁唠叨,“你小子,待我向待个仇人似的,从不拿正眼瞧我,什么冤仇,我也是你爹!我晓得,为了你娘,你打小恨我,可我有哪样法?那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不卖了她,你吃个屁!还想读书?我瞧你这些年的圣学道理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懂个屁的孝道……”
一霎新仇旧怨随夜风朝席泠袭来,无处排解。他仰头望望雨洗的弦月,散着幽幽寂寂的光。低头,则是绿藓斑驳的木板桥,底下是凶悍的、深深的溪。
席慕白仍在振振有词地推脱着,由他的发妻,说到儿子,总之他无半点错,都是人对不住他。
最后讲到箫娘,说得兴起,手舞足蹈,“那个婆娘虽嘴犟些,倒是个过日子的料。我算着初六摆三席,就在咱们家小院,请几个朋友来,也算赔你一个‘娘’。她待你还是好的,你说是不是?”
雨后寒寂,长风卷在巷,发出细细的呜咽,像是谁在哭。他一扭头,只瞧见席泠比月还凉的眼,“爹来日,千万要往阴司里告儿子个大逆不道。”
席慕白蓦地打个抖,还没回神,就被席泠猛地一推,跌入溪中。
这条溪瞧着能见底,却深达半丈,白天又落了一日雨,愈发湍急。愈加席慕白吃了好些酒,浑软无力,在水流里好一阵乱扑腾,却迟迟爬不起来。
水往他的耳眼口鼻里汹涌灌入,偶然浮起的间隙中,望见席泠打着灯笼,沿岸迤行。他被冲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闲庭信步似的将灯笼举在水面——
像把一点生的希望悬在濒死的绝望上头,把渐渐被淹没的席慕白冷漠地照一照。
第16章 隔墙东 (六)
西风稍急轩窗竹,雨后灯暗,处处惨绿残红。箫娘守着那壶下了药的茶不肯睡,窗畔望那银河迢递,影淡潇湘。
二更梆子刚响两声,倏见院门开阖,席泠弯着腰进来,背上驮着个沉重的什么。箫娘忙擎灯出去,院中将人一照,见他背着席慕白,两个人皆是湿漉漉滴着水,像河里刚捞上来似的。
她只当席慕白又在哪里吃得烂醉,要帮忙搀扶,谁知胳膊才伸出去,席泠便往边上让了让,“你别碰,他死了。”
箫娘手一抖,跌落银灯,木怔怔将席泠望着,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呆了良久仍不肯信,“死、死了?怎的就死了呢?!”
月光与席泠被溪水泡过的脸一般惨白,他背着席慕白错身进屋,“先找床席子来。”
箫娘怔忪半晌,屋檐上的水一滴,将她冰醒,方乱着进屋翻箱倒柜,寻来床残席铺在外间地上。席泠将席慕白安放在竹席,衣袂还滴答滴答坠着水,凉意蔓延屋内。
他没看箫娘,只睨着席慕白,神色十分冷静,“他吃多了酒,跌入门前的溪里,我捞起他时,业已断了气。”
不知是怕或冷,箫娘不由得往他身边靠近,半藏在他背后,“他出门时还好好的,怎的就说死就死了?”
她茫然不安,目光闪闪躲躲地落在席慕白完全褪了血色、甚至泡得有些发皱的脸皮上。看见他双目紧阖,那两撇滑稽的胡须服帖地挂在唇边,再不会上翘,也再能扎疼她的脸。
便又自她惶惶的心底,隐约升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死了……就这么,死了?”
门口笼着靡靡淡雾,潮湿的风向箫娘扑过来,卷起她的裙。她好似在复杂的迷蒙、茫然、失措里,看见了一丝闪亮的未来,像有天光忽然由凉悠悠的四周袭击了她,暖得她一阵鼻酸,滚下一滴热泪。
席泠扭头瞧她,见她泪眼婆娑,缩着肩站在他后头,嗓子便不复方才那般干涩了,甚至说得上温柔,“害怕了?”
说不上怕,只是大松了口气,脑袋拨浪鼓似地摇起来,撒下几滴泪花,“他死了,我们往后怎么办呢?”
“他活着,于你我有何好处么?”席泠半笑不笑,蓦地将箫娘吓得颤栗。
这夜的雾气令她愈发看不清他,他无情得似个刽子手,似乎任何人的生与死在他眼里,不过如茶饭平淡。夜深檐影中,她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就这半步,像根针挑动了席泠的神经,他朝前半步,目光有些微焦躁。他想为他的冷漠辩解些什么,手无措地悬在她肩旁,像是要搂抱她。
最终又在她小小提防的眼里,垂下了手,“等天亮,我请个仵作来验明,就可以停灵发丧。”
言讫跨出门去,背影似乎含着一缕叹息,没吐出来,尤显落寞。
箫娘在后头把他的背影望一瞬,又将席慕白的尸身望两眼,在生与死的可怖间,她毅然选择了生。她捉裙追出去,跟在席泠身后央告,“你爹就摆在那屋里,我害怕,叫我跟你在一屋里睡成不?”
席泠转过脸,月光照着他无悲喜的脸,“你就不怕我了?”
她有些被拿了脏似的躲闪,“谁说我怕你了?我怕你什么?真是好笑得很。”她跻身门,点了灯,“叫我跟死人呆一夜,那才叫害怕呢。我就在你这椅子上靠一夜,床你睡,我不与你争。”
再回身,席泠仍湿漉漉地站在门前,凉风萧萧,无点无声,把箫娘铁石一样的心肠稍稍浸了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