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条长江水,把青山繁荣,绿水孑贫都围困其中,避也难避开。
箫娘的脸被圈在碗里,从碗的缺口间,席泠仍然留意到她闪避的眼。她只是淡淡地“噢”了一声,彼此便默契地不再谈论这一话题。
沉默吃罢饭,赶上席慕白归家,像是输了钱,脸色愠怒,瞧见案上的残羹剩饭,跳脚打骂,“好啊,你两个只顾着自己填肚子,竟把我个一家之主抛在脑后!老子白养了你两个狗东西!”
说着将席泠怒指,“我入你娘的白眼狼!老子喂养你这样大,你考了功名,就不记得老子的天恩,挣几个银子,只顾自己使用。你欺祖忘父,天理难容!”
席泠冷目淡然,踅进西厢,阖拢房门,怄得席慕白院中三尸暴跳。箫娘在灶上洗碗,隔得老远嘲讽他,“又输了几个钱,值得你这样动肝火。要我说,索性把家底都掏出来,一并送了那些庄家去,省得见天翻腾来翻腾去,我也替你累得慌。”
“你个淫/妇!”席慕白正叫席泠堵得气无处撒,恰箫娘接了话,便连跳着蹦到灶台,指着她鼻尖骂:“你也是个没良心,老子八两银子买的你,你在家连口饭也不给我留!”
箫娘笑眼瞪他,刻意挑衅。她在灶后冷观,席泠却在屋里静听,两个人似乎都在等,等席慕白动起手来,他们就都能心安理得、泯灭天良地——杀死他。
哪有人是天生的坏种?都需要被逼入绝地,才能战胜生而为人的那点良善。
可是怪哉!席慕白今日却十分克制,倏地仰头大笑起来。笑一阵,跑到灶后搂着箫娘“啄啄”亲了两口,“小淫/妇,老子今天赢了十两银子!说,要什么,脂粉头油,老子给你买!”
箫娘挑衅的笑颜顷刻崩塌,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恨过他,像憎恨无端戏耍她的命运,总在临到悬崖边,将她反复推拉,无数次碾碎她的希望后,又将它拼凑起一角,从不肯给她一场痛快淋漓的绝望。
实在太可恨了……
她恶狠狠地咬着牙关朝席慕白瞪来,啐他一口,“呸、买你娘的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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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李颀《送陈章甫》 原句: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第9章 犹未死 (九)
夜短,隐有天光,满月仍在,四顾悄然,秦淮河岸的行院人家上了灯,送去夜宿的良人。
箫娘用荷叶包了两个卷好的春饼,点着灯笼,将席泠送至溪前,“路上吃些,别饿着。”席泠接过,在昏暝的天色里,像是笑了,看不清。
她也笑,听着涓涓的溪,心里忽然不知哪里闯来两分安宁,好像是这昌盛而荒乱的人间终于收容了他们,他们成了这世界上两个最普通不过的男人和女人。
她又再嘱咐两句:“早些回,别耽搁。你过两日要在河边春晖阁里设席答谢何盏,可别忘了。”
席泠浮灯而去,听见阖院门的声音。老远地,他站在木板桥上回首,箫娘的倩影已没院墙,墙上圆月西落了,东天有白光。
他有些分不清,是因入儒学做了训导的缘故,还是箫娘闯入他冰冷世界的缘故,他的日子好似在某个拂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无从计较,索性就不计较了。
冒着黯天赶到县儒学时,业已晨曦照墙。踅进正门,立着孔子像,两侧杉槐葱蒨,鸟语花香。进二门,则是一番广阔场院,生员来往众多,或提书蓝,或背褡裢,巾纶纷飞,衣袂翩跹。
绕过学堂,再后两间屋舍则是教谕训导及嘱托1们歇息秉公之所。席泠整衣进去,因前两日来上交扎付时,教谕不在,是另一位训导代劳,此番适才见到那位姓白的举人教谕。
白教谕独坐上案,身宽体胖,有些斤两,年纪三十啷当岁,留着一字须。席泠在下朝他拱手作揖,他便睨他一眼,有些不耐烦的模样,“听说你是进士出身?”
这白教谕全名白丰年,家中有四五十亩田地,是位不大不小的财主。早年间想混个功名,不想才及举人,再不能勉强。在家闲赋几年,朝府台衙门陈通判许了厚礼,补了这个缺。
席泠从何盏那里知事原委,瞧不上这等肚内草包、靠趋炎附势出头之人,只淡淡以礼相对,“卑职席泠,字碎云。”
前几日听见有个进士来补训导,惹得白丰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眼前见席泠既年轻,皮貌还生得十分好,更有些泛酸,“不得了,是几甲的进士呢?”
“回教谕,是第二甲第一名进士出身。”
不听还罢,一听这白丰年酸气愈发不打一处来,“原来仅次探花……可惜可惜,凭席训导的相貌,若果然才华出众,金殿上,恐怕能挤了探花郎。”
席泠听出些酸意,不作答。却是另一位常训导上前斡旋,“没几日便是十五释菜礼2,夫子庙里已来人下贴,叫咱们儒学呈录生员名单。这事情不好再拖了,还请教谕派个嘱托遵办了,卑职好紧着上呈交夫子庙。”
白丰年肥手便将席泠一指,“二甲进士,想必字也写得比那些个嘱托好许多,不如就叫席训导去办,也好见过生员。”
席泠方才到任,便领命而去。在大太阳底下安放案椅,铺陈纸墨,登录生员姓名。一行飞笔游龙,一行过问生员姓名生辰,其后叮嘱:“近十五,三日内不饮酒、不食葱韭蒜薤、不吊丧问疾、不听乐、不行刑。”
学生一一作揖应承,偶有吊丧问疾者,不得祭祀。登录至正午,适才事毕。席泠早晒得满身汗,常训导瞧不过眼,走来宽慰,“新官上任三把火,白教谕初初到任,请碎云体谅。”
席泠摇首淡笑,“无妨。”
“碎云是二甲进士出身,自然胸襟宽广。”
这句夸赞正巧叫预备出衙归家的白丰年听见,更是怀怨,几步走来,将名单拿起来瞧一眼,丢在案上,“瞧瞧这纸,怎好呈递夫子庙,岂不是有失我上元县儒学的体面?重新誊录在帖子上,写小楷,抄完搁在我案上再归家。”
常训导听见,大太阳底下朝他拱手,“白教谕,这时辰也该归家吃饭,可明日誊录了,卑职再送去不迟。”
“不好。”白丰年见他帮着席泠,益发来气,“明日就得递交夫子庙,若有差错,可及时调改。”
那常训导还欲再劝,却被席泠摁下手腕,拱手道:“卑职遵办。”
白丰年适才满意,摇摇摆摆拖着壮硕的影去了。席泠谢了常训导两句,将案椅搬回后堂,研磨誊录。
这一写,便至下晌,箫娘在家左等他不回,右盼他未归。晚饭摆在院内,被风吹冷,她又收回灶上,搁在锅里,用余火温着。
席慕白进院嗅见饭香,却不见摆饭,急吼吼走到灶前问:“饭呢?我分明闻见味道,你自己吃了?”
说话就揭锅,惹得箫娘提刀,作势要砍他的手,“你是猪么?就惦记吃。你儿子今日往县儒学赴任,头一天当差,就不能等等他?”
“他往县儒学当差与我屁的相干?”席慕白冷笑两声,“别说县儒学,他就是做了宰辅,与我也没什么好处,我凭哪样管他?小淫/妇,别以为我瞧不出你安的什么心眼,你打量他是个进士,要巴结好他,叫他往后升官进爵,少不了你的好处。”
箫娘叮咣将菜刀丢在砧板上,叉起腰笑,“又怎的?我倒想巴结你,可你有哪点值得我巴结?也不晓得你是烧了几世的高香,能生出这么个儿子,这也算你为祖上积德了。”
席慕白肚里饥荒,不得饭吃,索性拿葫芦瓢舀水喝,喝完横袖把嘴一揩,“生了他,才是几辈子造的孽。我告诉你,那是个没心肺,连他亲老子也敢动手。”
“你卖了他亲娘,要换我,索性提刀砍死你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