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泠跨进门内掌灯,箫娘说得起劲,尾巴似的踩着他的影子,喁喁不休,“嗨,这臭不要脸的,往常算命的说我是福星,有旺夫命,偏他那张啃蛆的臭嘴说我是祸患。他自家手气不好么,就不要常去赌桌上坐着好了呀!瘾又大,哼,指望着靠赌钱发家?做他老娘的南柯梦!”
说到此节,席泠擎灯回首,目光微冷,唬得箫娘缩缩脖子,“我说‘他老娘’,就是白骂一句,不是有意要说你祖母。”
昏昧的光笼着席泠不冷不热的半副笑脸,什么也没说,又去点了一盏灯,“我劝你,不要得罪他,他发起疯来,可不顾什么夫妻情分,能把你卖了。”
“卖我到哪里去?我被卖惯了,可不怕他!”箫娘叉着腰,鼓着腮逞强。
“卖到窑子里。”席泠照旧笑着,声音带着一缕抓不住的遗恨,“我亲娘就是给他卖到窑子里吃药死的,我找到她时,尸首又冰又硬。”
箫娘怔了少顷,没被吓到,反轻声试探,“他要是把我卖了,你会去找我么?”
“不会。”
“为什么?”
他转来半张笑脸,目光冷硬,“你是我什么人?”
“你这人,心肠真冷,我好歹也算你娘呀。”箫娘轻蔑地撇撇唇,眨眼间,他已走出门,她忙在月下追赶他,“隔壁何盏说的那教谕的事情,可有信了没有?你哪个时候上任?教谕的月俸几何?有没有补服穿?嗳,你说话啊,怎么哑巴似的?”
席泠沉寂的半生忽然聒噪起来,有些不适应,额心攒愁千度,“你的问题怎的这样多?”
“我是关心你呀,傻孩子。”箫娘青红斑驳的脸嘻嘻笑起来,扯着伤口,柳眉皱巴巴地“嘶……”了一声。
她顾不得痛,强行挤进西厢的门缝,“你看你那个混账羔子的爹,他会过问你?只怕他记得他半辈子哪副牌好也记不住你。我儿,也就是我了,咱们母子俩,就该相依为命,我为你操劳,你孝敬我,母慈子孝,有什么不好?”
“母慈子孝?”席泠坐到书案前,指端揉着额角发笑,“亏你想得出来。你一向都是这样明目张胆不加掩饰地算计人?”
箫娘泠然飘至床前,撑着床沿晃着脚,湘色的裙便如水中落叶,飘零无港。
她不以为耻地笑,脸上满是五彩斑斓的淤痕,“你这样聪明,我还装什么样子呀?大家直来直往好了。我呢,没爹没娘,又喜欢银子喜欢得不得了!如今就指望你为官做宰,我好跟着你一步登天呀。你放心,我也不白占你便宜,你身边也缺个老娘照料你,我就当你老娘好了,你的衣食起居尽管教给我,我服侍人好在行的。”
上回坐在这间床上被他拆穿,她还十二分的义愤填膺。可是此刻,她却生出一股松快,再不用粉饰良善,也不必修辞天真。
她只是她自己,一个绵里藏针、损人利己的小小女子。
关于她直白的贪欲,后来席泠是这样品评的:可怜、可恨、可爱。
但当下,他仍以冷眼睨她,“你还真想做我老娘?”
“我也是头回给人做娘,要有什么不到之处,”箫娘没皮没脸站起来,冲他端正地福了个身,“请多赐教。”
逗得席泠笑了,这回是温暖的、和煦的笑。他自幼读书,见过太多虚伪的善、有礼的恶,竟然开始有些欣赏她坦诚且愚蠢的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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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私窠子:旧时指暗娼。
2鳖羔儿:王八羔子。
第6章 犹未死 (六)
淡淡春衫楚楚腰,此是清风好时节。箫娘脸上的淤痕已消,自那日夜谈,席泠默许了她带着私欲的示好,她便将买的那匹孔雀绿绢布拿出来,为他裁新衣。
是一件窄袖圆领袍,衣襟领口镶滚细细一圈月魄苎麻边,正收针脚。却看晴芳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只白玉小炉篆、并一小匣子香塔。
这厢搁在院内石桌上,拂裙与箫娘对坐,“这香炉跌碎了盖,姑娘不要了,叫拿去丢。我晓得你这人,虽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偏好这些文雅东西,拾起来给你,你搁在卧房里玩耍吧。”
那炉篆除了没盖,别的倒都精致,兽耳上雕着繁脞的藤蔓,对着日头尤显晶莹剔透。箫娘瞧得眉开眼笑,捧起来里外翻看,“你们家还真是不得了,这样好的东西,跌了个盖,就不要啦?”
“不值钱,”晴芳障帕笑她,“瞧着是白玉的,又不是什么好料子。这种东西,讲究个四角齐全,失了盖,也典不了钱,不然还能有你的?早叫那些婆子丫头拾去了。来,点个香塔试试。”
香塔也不知是什么炼的,蜜香隐隐,箫娘纤长的手扇着袅袅烟,阖着眼笑,“是水沉香,莞香,广州府的料。”
晴芳轻提眉黛,“哟,你还懂这个呢?我也不知道哪里的,朝我汉子要了些,他管着库房,有些使不上的散料。”
见黄的杏散着一缕酸楚,萦绊在箫娘心甸。她淡淡一笑,过往就在不经意的一挥袖间散出来,“嗨,我到吴家前,是在仇家伺候,他们仕宦书家,最爱这些香啊墨的,不懂也学了些。”
“应天府仇通判仇大人家?”晴芳乍惊。
“南京城,还有多少姓仇的?”箫娘翻着眼皮笑,树荫匝在西厢窗户上,将窗纱映成一汪绿水。
斑驳的光影里,她的乌髻影在窗户上笑得颤颤巍巍,“我十三岁给他们家买进府里学戏,我们拢共八个人,后来太太嫌小戏子们搔首弄姿的带坏家里的爷们,就都给卖了,我就给卖到了吴家去。”
晴芳点着下颌笑叹,“南京城就这样大,大家兜兜转转的,总有些瓜葛。我们家的表姑娘就与他们家有婚约,你又是我们家的邻居,叫表姑娘晓得,恐怕要偷偷向你打听他们家爷们的习性如何呢。”
“他们家爷们也多,有三位公子呢,你们表姑娘定的哪个?”
“大公子仇九晋,今年二十有一,年前就定下的,表姑娘如今十六了,定的明年过门。”
箫娘的笑颜一瞬僵滞,仿佛还陷在一个烈焰焚身的火坑里,身怀坠楼之痛,没来得及抽身。晴芳窥一窥她发怔的脸,推一把她的胳膊,“怎的,这大公子习性不好?”
她适才有遥远的回忆里拔出神魂,心肺里涨满恨,只想把“吃喝嫖赌打老婆”之类的恶名都给他编排一遍,以泄遗恨!
可抬眼西厢,席泠将来是要入仕的,不好得罪官场中人。她便咬碎了那些旧日情仇,往肚里咽,嫣然一笑,“将将就就、勉勉强强吧,说不上好坏的。”
晴芳安定心,“将就也罢了,你不晓得我们表姑娘那蛮横性子,又不过是江宁县县丞的家室,配人家六品通判的门第,还想怎的?得,我回了,你空了往我们那里去坐坐。”
比及人去后,箫娘仍坐在原处,怀抱着孔雀绿的圆领袍,把一张刮愁带怨的脸埋进袍子里,深深一吸气,便是五月的阳光、与杏酸的味道。
仇九晋——
这是她众多不光彩的过去里,最想遗忘和抽剥的一段。天长日久无人提及,她以为这个名字与她的心皆已被世故尘封。
可在今日,一个日影昏昏的正午,仍然被晴芳几句话惹得眼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