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婴厌像是察觉到什么,集体警惕起来,它们一个接一个地飞快跳起,井然有序地在半空中垒成一个整体,沉重地砸在地面上,整个大殿都在震动。
这是九厌唯一教会给同族的。魔界的魔物种类繁多,的确有一些体形瘦小,但拥有惊人力量,或别种能力的种族,但大多数都是以体形大小判断强弱。九厌教给同族,若是它们感觉到有无法逃脱的力量接近,就伪装成庞然大物,威吓住对方,让对方不敢接近后再逃离。
九厌也被惊醒,它睁开眼,远远地看了一眼,吹了声口哨,婴厌们四散开来,紧跟在它身后。
婴厌是弱小的魔物,没有自保的能力,也没有保护别人的能力。盛流玉接受婴厌时,曾绘制了一个用以逃脱的阵法。他的阵法之术是谢长明教的,从前几乎没有用过,也没想过用,因为谢长明永远可以解决一切。那些阵法中的各种图案看起来无比烦琐复杂,盛流玉以为自己已经记不清了,等真的绘制时,发现也没有很难。
送走同族后,九厌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不知为何,那个人还是没有到。
九厌走到内殿,撩开帷幔,突如其来的光亮让盛流玉皱眉。
他斜倚在软榻的枕上,眼前搭着烟云霞,很散漫且不耐的模样,不过偏过头,随手一点,半空中显出几个字。
“怎么了?”
九厌写道:“好像,有客来访。”
按照它对人类浅薄的认知,如果不是客人而是仇家,应该早就气势汹汹地到了,而不是现在还没有来。
盛流玉一直在等人。
等来的却不是他想要的。
因为他感觉到了那位来客的气息。
是很熟悉的人。
谢长明是不请自来的客人。
魔界是与人间不同的地方,三十三魔天也没有例外。
三十三魔天像是被漫天大雾掩埋着的海市蜃楼,一切都是灰色的,一切都淹没在黯淡中,连光影都模糊。谢长明曾对这些很熟悉,他前世在这里住过很久。第二魔天很高,高到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拽到天空中红的血月。从窗户往下看,有飘落的雪,翻涌的云潮,谢长明的手指伸进云雾中,他能感觉到冷。
说到底,谢长明只是一个人。
魔界不乏堕魔的修士,他们大多会选择回到人间隐姓埋名地生活,连在这里出生的魔族,只要去过人间,也会想留在那里。
所谓的仙家福地,谢长明也找到过很多,但都没有住过,必须要休整的日子,他会回到魔界。谢长明是世上修为最高的人,他杀了所有的仇人,拒绝了任何人的接近或是不知真假的慰藉,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地失去、忘记,重新填满心,便可获得快乐,这是圆满的循环。
而谢长明的确失去过,却不会忘记,也拒绝寻找别的什么人或者物填满自己的心,他不能获得满足,所谓的快乐也遥不可及。以谢长明的修为而言,他想得到除了那只小鸟之外的什么都很容易。大海捞针并不是某种称赞,反而像是在嘲讽世人的痴心妄想。
执念过深的人,结果都不会太好。
谢长明的前世过得并不好。
人是依凭什么而活着的,谁也不能免俗。
魔界总是让谢长明产生不好的感觉,可能是让他想到前世,那些失去的日子。
而现在他已经重新拥有,却在一不留心间又失去。
所以要找回来。
谢长明抬头望了过去。
时隔多日,他又重新找到自己的小鸟。
盛流玉的嘴唇是艳丽的红,是灰暗中唯一的色彩,可以点亮雾,燃烧雨,是浓烈,是不可掩盖。
就像谢长明十三岁时从昏睡中醒来,抓到那只笨鸟。
他是谢长明的春天。
谢长明走了过去,动作不急不缓,径直坐在被帷幔遮挡的台阶上,没有任何敌意和冲动,只看了小长明鸟一眼。
盛流玉身上披了一件纯黑色的大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皮毛,灰扑扑的,不显得鲜亮,谢长明不会给他准备这样的东西。
他似乎是怔了一下,直起身,没有系起的烟云霞缓缓飘落,露出紧闭的双眼,睫毛很轻地颤了颤。
谢长明伸手接住,递了过去:“你的。”
举止颇为克制,仿佛两人之间真的只是主客,他是不算亲近却突然来打扰的朋友。
而九厌是个在特定情况下很识时务的婴厌,立刻消失不见了。
盛流玉没有接,他撑着头,有点冷淡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书。
谢长明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小长明鸟又重新戴起了烟云霞,大约耳朵也一同听不见了。
谢长明敲了一下桌面,伸手过去,在桌面上写:“相识这么久,连句话也不能说吗?”
也许,这是盛流玉从未预料过的情景。
他的手顿了顿,然后又动了一下,指尖很轻地在半空中点了一下,像是泪水落在平静的湖面,慢慢浮现出一圈很圆的波纹,涟漪扩散开来,形成几个闪着光的字。
他写的是:“之前说了,已经没有关系了。”
如果是开口说话,盛流玉说不定会因为太过勉强而暴露,语调会出卖一个人真实的想法,幸好只用写字。
谢长明只是轻轻皱眉:“养了你那么久也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