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流玉装聋作哑,毕竟没有真的聋,但也没有多余的反应。其实他那点娇气、矜贵、轻慢只在谢长明面前出现,书院里从上到下,只觉得他冷淡,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石犀仰头看着盛流玉,他似乎有些疯疯癫癫,一字一句道:“这一次,你确实救了几十万人,所有人都敬仰你。可是等以后,或许会有万万人因你而死。”
他笑了笑:“盛流玉,长明鸟,到时候你会后悔吗?”
石犀这一族确实有些许预知未来的天分源自血脉,但顶多能预警个吉凶大概,不能真的通晓未来。他的话这样危言耸听,骇人听闻,以万万人为噱头,与其说是真的看到,不如说更像是诅咒。但若说他对盛流玉有深仇大恨,那也不可能。他们之间没见过几面。
即便如此,周围那些长老却像是被吓怕了,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
盛流玉听完了,轻轻地“哦”了一声,又微低下头。
谢长明看到小长明鸟那两缕系在脑后的烟云霞顺着脸颊垂落,无风而动,泠泠疏冷。盛流玉又忽地笑了,如云开雪霁般动人:“我于此生,但凡是做了决定的,即使日后身死命殒,也并无任何后悔。”
修仙之人很少会说这样的话,近乎于立誓了。
石犀闻言点了下头,无所谓道:“你以后会怎么样,我不太清楚,只看到微末。但你会知道,会经历,那都是以后的事。”
在犯下这桩大罪前,石犀的人生也十分圆满,直至如今,他甚至不恨折磨自己,将要杀死自己的人。
他对盛流玉的恨没有由来,像是理想破灭,道心无着,又看到些许幻象,觉得举世之间,竟无一人可依靠,一人可理解自己,所以一定要选一个人来恨。
旁边一人厉声问:“你到底知道了什么?为何纠缠神鸟?”
石犀静静地听着:“我看到了什么,不能说出口,只记在我的生平。”
又望了盛流玉一眼,像是诀别:“真可惜,等不到你后悔那天。”
谢长明一怔,忽然反应过来,想对他施禁言咒,却慢了一步。石犀那句话含在喉咙里,还未吐出,神魂已经殒灭,一切烟消云散了。
迟了。
旁边的人才意识到,急忙围上去,石犀的身体还是热的,与方才没什么差别,但只是空的躯壳,里头什么都没有了。
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在这么一群修为顶尖的人中轻而易举地将一个人的神魂毁得干干净净?
谢长明没去看,他知道是什么。
盛流玉偏头看了眼谢长明,很小声地问:“他死了吗?”
谢长明握住他的手。
一群人折腾一番后,大约是认清了这个现实,但由于石犀临死时说了太多,不免又想在盛流玉身上再做纠缠。
谢长明道:“石犀已死,他临死时随意攀咬的话也能当真不成?”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笃定。其实他当时只身去了魔界,不仅全须全尾地回来,还救回盛流玉,本来就是很难言明的事。但有许先生作保,加上确实是书院出了这么大差错,他们没有立场质疑,哪怕实际还是想再多做调查。
许先生上前道:“确实如此。倒不如琢磨他那句记在生平。”
石犀临死时说的话乍听起来很唬人,但并无真凭实据,也没有理由真的拦下长明鸟。
谢长明便牵着盛流玉的手离开。
再回到院子里时,已是深夜。大约是受之前的事影响,盛流玉的兴致不太高,半靠在床上。
很多事,谢长明知道得更多,但不会告诉盛流玉。
谢长明专注地看了他一会,慢慢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城里的客栈。那里有很多修仙的人,其中大多是准备去考书院的,都很想结交讨好你。”
他听小长明鸟低低地“哦”了一声以作回应,继续道:“我从窗户那看到一艘仙船,你从上面走下来,只看到个背影,那么好看。”
盛流玉可能有点被哄到,闷闷地笑出声:“那你呢,你有没有想讨好我?”
谢长明坦诚地说:“那时候没有想那么多。”
小长明鸟可能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但终究没追问下去,而是问了个更加刁钻,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讨厌过你,你有讨厌过我吗?”
谢长明理了理他的头发,没有迟疑,但有认真地想几秒钟:“没有,就觉得你也太娇气了。不过想想小鸟都是这样,也没什么。”
盛流玉就说:“也没有吧。”
又说:“可我就是这样。”
他枕在谢长明的肩膀上,脸贴着对方的胸口,毫无顾虑地说任性的话,又有点难过:“好像很多人都说我以后会做坏事。”
魔界的那只黑猫,回来后又有石犀,那么笃定他以后会后悔。
盛流玉不是会因别人的话而动摇的性格,但难免觉得不解,想了一会:“我从前做了个梦,梦里有人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听得很难过。后来和你在一起,又觉得梦果然是梦,不能当真。”
谢长明的心忽地发软,他抱住盛流玉,只是说:“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这样的空口白话,好像谁说都可以。
但盛流玉会当真,他问:“真的吗?”
谢长明的承诺是永远。
又难免像个付出所有,必须要得到回报的赌徒一样提出附加条件:“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魔界的时候,你答应我的话吗?”
因为得到,所以害怕失去。
谢长明不能成仙,也不过是个凡人。
盛流玉仰起头,似乎在看着眼前的人。松松垮垮的烟云霞半解开了,挂在鼻子上,谢长明没用什么力气就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