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观月一滞,难以置信问:“你说什么?”
黎重岩深吸一口气,自己的高兴和期待都被打断了,他满不高兴的道:
“旁的人、旁的皇帝在我这么大时都在做什么呢?他们在朝堂上会被臣子刁难吗?他们用不用每日天未亮时便处理朝政、直到夜深都离不开御书房?他们有没有背负着亲人的期望,一举一动都不敢逾矩,却还要被责骂做的不够好?他们有没有连臣子送上的一只鸟儿、一件珠翠都不敢收,再喜欢都要拒绝?他们有没有明明觉得这个政事意见好,却要因为自己的阿姐支持另一党派,只能驳回?!”
他倔强地看着黎观月,一句接一句质问她,语气强硬而悲愤,越说越生气,说到最后,他情绪激动,不顾在场的其他人,直接大声冲着她吼起来:“朕这个皇帝做得足够窝囊,倒不如让给阿姐,或是干脆昭告天下有识之士,这江山任由他们尽力来取!”
“啪!!!”
黎观月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看着眼中闪动着倔强和愤怒的少年,黎观月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指着黎重岩,连气都喘不匀,失望又狠戾地道:
“黎氏先祖兵戈战乱、尸山血海里打下的江山,每一寸都沾着血,你怎么敢、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气得眼眶湿润,既不敢置信,又满心失望,看着自己这个弟弟眼中冰冷的神情和怨怼的目光,黎观月只觉得一阵接一阵的眩晕,她一把拉过黎重岩,转身指着远处的大片兵卒,声音不稳,疾言厉色地道:
“黎重岩,你说你自己苦,你觉得当皇帝委屈你了、心里觉得烦了,来!你看看,这天下泱泱子民,谁又过得轻松多少?”
“赵禄,从小伺候你的人,他和你一般大时就在宫里做事了,当时还是前朝执掌,你以为他是自愿做太监吗?错了!前朝皇帝暴虐,文字狱株连数千人,他父亲当初也是一介清流朝臣,散尽家产送他进宫,挨上一刀,昏迷一月,才能捡回一条命。”
“他本来也能成为意气风发的学子,学成文武艺,献与帝王家,平步青云,可现在只能深陷深宫,做个伺候人的奴才,但即使这样,他也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了,毕竟他的父母叔婶,都已经被活活剐死在了行刑台上,全家四十余口只活了他一个人!”
“驻扎边疆的骆小将军,你见过的,他去岁冬日来京畿觐见,你还笑他土包子一个,不懂京畿礼节,常常大惊小怪这里的种种珍奇物件,可你知道吗,骆家曾经也是京畿贵门,挥掷金玉、奢靡度日,可他们为何举家迁至边疆多年未归?是为了守候你的江山!”
“骆将军如你这般大时,早已跟着父兄上战场斩杀匈蓝蛮人,如今不过二十又五,便已经两鬓霜色,面容沧桑,盖因边疆风雪大、百姓苦、蛮人狠,他日日忧心、夜夜不得安眠,年纪轻轻便苍老不似同龄人!”
黎观月越说心里越在滴血,她指着自己,声音颤抖:“你只怨我管你了,你不开心了,可你知不知道,我们的父皇如你一般大时,已经跟在祖父身后筹谋大计,远行千里潜入前朝京都搜集情报,两年后便作军师,戎马征战,未及弱冠便打出定国一战,使得前朝三十万兵将溃逃……”
“你说自己苦、累、担子重,我问你,刚才我说的这些人,你的苦和累,比得上他们分毫吗?!”
“我若不管你、不严厉要求你,你如何接得住父皇打下的江山?你如何镇得住北疆虎视眈眈的匈蓝人、朝中野心不改的臣子?你如何对得住天下百姓和那些效忠你的将士朝臣?!”
黎观月觉得心累、失望至极,从眼前这张青涩的面庞中,她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高坐皇位、神情冷淡的青年——不顾民生多艰、不顾苦心劝谏,一意孤行。
她本以为是自己冲动杀了应娄后他才变得这样偏激,可原来,从此刻伊始,他便是这样的了吗?
黎观月这样难过失望,而黎重岩听着她一声声的诉说,终于忍不住了,一挥袖子就将黎观月的手狠狠甩开!
他现在根本听不进黎观月说的任何话,脑海里只充满了应娄那天所说的话,和刚才黎观月见了自己的戒备和不耐,向后一退拉开距离,他眼里含着泪花,大发雷霆:
“不要再说了!”
他定定地盯着黎观月,嘴唇嗫嚅几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大步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可以看出这一章观月有什么浅浅改变了的心态吗?(偷偷.jpg)(我写的不算很隐晦吧~)
弟弟只有十四岁。
第34章
黎观月失望又痛心地站在原地看着黎重岩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心里涌出无限复杂的滋味,她抬头看了看天上高悬的日,阵阵日光眩目无比,她突然踉跄了一下,季延站在她身边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她。
“殿下——!”一旁的赵禄也惊了一下,他刚才小跑着跟在黎重岩身后,正好将这对姐弟的争吵全听在了耳中,正站在原地纠结是不是要跟着陛下离开,看到黎观月晕了一下,忍不住叫出了声。
黎重岩闷着头气愤地向前大步走着,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和那声“殿下”,脚步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生生忍住了自己回头的欲望,径直离开了。
“无妨,我没事。”黎观月借着季延的手臂站稳了身体,挥了挥手疲惫地劝散围上来的众人,眼神落在赵禄身上,扯开一个苦涩的笑:
“倒是赵公公你,我方才情急嘴快了些,多有得罪。”
赵禄轻轻叹气,道:“您说的本就是事实,哪里谈什么得罪,若是奴才的经历能让陛下有所感悟,也是奴才的福分了。”
黎观月闭了闭眼,摇摇头,开口:“他不明白。若是几句话便能让他醒悟过来,过去那些年早就够他明白的了。”
她的语气中平静带着苦涩和无力,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在他们看来,长公主一直都为了陛下和大越江山殚精竭虑,刚才黎重岩那番抱怨和泄气的话确实过分了,也不怨黎观月对他失望。
“赵公公,近日来陛下身边可曾出现过什么人?”黎观月突然开口问到,赵禄略一思索,回道:“并无其他人在陛下身边出现过……喔,除了前几日自京畿出发时,应娄大人身边带着一个女子,名为什么……南……”
“南瑜。”黎观月替他补上这个名字,赵禄眼神一亮,连声答道:“对对对,就是南瑜,一个医女……”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南瑜自江南而来,在京畿出名也是因为治理疫病而闻名的医术,长公主还知道她的名字,那这南瑜应该是与长公主有过交集的……
他悄悄去瞧黎观月的神情,一时之间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而黎观月面色竟然出奇的平静,好像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赵公公,麻烦你将这段时间以来南瑜和应娄在京畿中所做、所说之事都写下来,本公主要求事、无、巨、细。”迎着他的目光,黎观月淡淡吩咐到,她转身向马车走去,却又突然回头,眼神幽暗:“这件事不必与陛下说了,我自有打算。”
“是。”赵禄低下头俯身行礼,恭恭敬敬道。
季延跟在黎观月身后亦步亦趋,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再摇摇欲坠脚步踉跄一下,黎观月看他一眼,并没有阻止这种举动。
她现在心里很乱也很累,甫一重生时,她还想着也许前世自己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才导致众叛亲离,可现在看看黎重岩的态度,她只觉得深深的无力。
“他说自己苦、累,意识不到自己兴师动众、一时兴起就集结众人离京是多大的过错、多荒谬的做法,觉得我生气是大题小做,所以怨恨我、厌烦我。”
四周静静的,所有人都退散了,黎观月突然开口,不知是说给季延听,还是在自言自语,季延愣了一下,没说话,默默地跟在她一旁。
黎观月也没有在意他,仍自顾自的道:“这是黎家的天下,受苦的是他的子民,他既然受万民供养,便该苦天下人之苦、急天下人之急,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他难道不知道吗,上位者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牵扯着无数人的生死悲欢,苦一些,累一些,虽然不容易,可至少对得起这声‘陛下’。”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季延,眼神里涌动着迷茫额痛苦,满满的恨铁不成钢,声音极轻极低地道:“不听劝诫、不懂教训,一意孤行……我真怕他走上老路。”
季延不明白为何她会说“怕黎重岩走上老路”,他没细究这句话中的意思,只是看着眼前的女子,那双在他记忆里,初见时清澈灵动的眸子不知从何时起充满了疲惫,像是有个远比表面容颜更苍老的灵魂藏在这幅躯壳下,奇异的是,他并没有觉得是黎观月变了,而是涌上了无限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