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的事向来复杂,玉妩不知周晏夫妇平白无故为何要迁居寿州,但她却清楚,千里迢迢的赶路,又是废为庶人的身份,夫妻俩到那边后日子绝不会好过。
梦泽年纪还小,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
周梦泽的眼圈儿都红了,却愣是强忍着,只低声道:“有劳婶婶。”
“既是婶婶,就不必见外,回头咱们就在这儿住着,有我和王爷,还有小柔嘉陪你呢。梦泽只管安心读书,等父母亲回来的时候,给他们看课业,好不好?”玉妩算起来也就比梦泽大了八岁,这般闻言软语,倒颇似长姐。
周梦泽用力点头,似是说服自己。
萧令华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梦泽仰起头,明明才七岁的孩子,神情却分明露出坚强,“母亲放心,我定会用功读书,等你们回来!”
“很快就会回来的。”周曜淡声。
周晏似微觉诧异,抬目看向弟弟,就见他稍稍倾身靠向玉妩,道:“梦泽带了几件随身的东西,你同大嫂一道过去,安顿他住下。院子也该腾出来了。”
玉妩颔首应了,遂与母子俩出了映辉楼。
王府里虽然院落众多,却都有人精心打理,因周曜常年不在,空置的院落也无需腾挪,稍加清扫整理,再按着入住的人添些陈设用物即可。周晏夫妇前晌就来了,徐司闺命人忙了半天,此刻院中早已收拾得齐整。
萧令华陪周梦泽入内,算是给孩子安心。
*
映辉楼后的水榭里,周晏的神情却颇肃然。
被废为庶人时,他便已看清乾明帝藏在慈父外衣下的帝王之心,如今被迁往寿州,除了日子艰苦些,也不算大事。甚至在周晏看来,若他的落败贬谪能打消帝王的猜疑忌惮,对于周曜而言或许还会是好事。
只要弟弟能顺遂,他愿意平静接受。
哪怕代价是他始终深藏的满腔抱负,还有对朝政的理想,都将断送在远离朝政的寿州。
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
先贤早就写得透彻,周晏也做好了准备,甚至想过终身不归。
直到周曜说他们会很快回来。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在玉妩和萧令华耳中是宽慰之词,但周晏却知道,弟弟绝不是为了安慰而胡诌的性子。
既说了这样的话,必定是心中已有了成算,甚至按周曜的性子,恐怕有不低的把握。
是以在玉妩和萧令华母子离去后,他便肃了容色。
“你方才那句话,不是随口安慰吧?”
“皇兄果真心思细腻。”周曜笑了下,亲自给兄长斟茶,低声道:“迁居寿州远离京城的事,必定是乔氏在背后撺掇,想让皇兄彻底远离权位,甚至死在外面。好在皇上还没彻底昏聩,选的寿州离萧大人不远,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他也就剩这一点仁慈了。”周晏微嘲。
周曜亦哂笑了下,而后道:“梦泽留在王府,有孙嬷嬷亲自照料,定能周全。皇兄尽管放心去寿州,据我推算,不出年底,便有望重回京城。这数月之间皇兄尽可装聋作哑,不理身外之事,打消皇上的忌惮。”
“不出年底?”周晏似想到什么。
周曜颔首,“甘州,郑德。”
周晏霎时明白了他的打算。
倘若乔氏举荐的武将庸弱无能,难以御敌,这确实是极大的转机。只要周曜能力挽狂澜击退敌兵,哪怕乾明帝心存忌惮,在战胜归来时仍需厚加封赏,着意优待。
毕竟皇位之下还有万千百姓和满朝臣子盯着,帝王必得以身垂范。
届时,周曜便可争得喘息之机。
而朝堂上瞬息万变,这点喘息之机里定能蕴藏无限希望。
只不过——
“我听说皇上派内侍来王府,却被你气回去了?”
“是啊。”周曜承认得理直气壮。
周晏噎了下,一时间竟也摸不透弟弟的路数。
倒是周曜气定神闲,跟从前顽劣胡闹时那样,故意卖关子不解释,只等周晏有点生气了,才道:“其实在那之前,我让曹英上了封问安的奏折,顺便说了声病情。那奏折便是告诉皇上,我的病好了,能走能动,没准儿还能上带兵打仗。”
“但想让我出手,却没那么容易。”
周曜说到这里,神情微微冷凝,“这半年里,他先是废了你的东宫之位,又听信诬告重责于我,放任乔氏在亲事府做手脚,换了是谁都得寒心。他身在帝位,却为猜忌自断羽翼,我何必赶着再去招惹猜忌?”
“只有等到情势危机之极,他有求于我,他才能知道这猜忌的恶果。”
“惟其如此,我才能拿到足够的筹码。”
极为冷静的语气,跟从前热血昂扬的少年迥异。
周晏记得弟弟刚从军出征的时候,当真是志气昂扬,满腔热血。以皇子之身从军历练,无数次率兵直捣敌腹,冒着性命危险为国征战,热血洒在黄沙戈壁,制敌于先除去隐患,他以满腔热血换来边境安稳,江山不移,换来百姓富足,将士齐心。
除此而外,还有点跟乾明帝赌气的意思。
——他想让皇帝知道,戚氏的血脉究竟如何守护这江山。
那在年长的周晏看来终归有些少年气。
但也是这份少年意气,赤诚而珍贵,千金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