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堂堂一座战功赫赫的王府,如今竟沦落到被仇家如此轻视的地步,足见昔日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淮阳王,如今已成了何等模样。
秘闻传开之后,旁人纵没胆子到那赌局插一脚,却也知道淮阳王府是真的要倒了。
否则谁敢如此肆意妄言?
先前犯颜直谏的钟固言就算将女儿送进了皇家,碰上个势败至此的王府,又有何用呢?不过是换个盛大的排场和耿直的名声,将女儿活生生送进火坑里罢了。没准儿还要受牵连,断送前程。
十里红妆铺过京城的街巷,迎亲的场面亦盛大隆重。
无数目光投向花轿,复杂而惋惜。
*
花轿之内,玉妩扶扇而坐。
出阁前再怎么担心害怕,也逃不过这顶花轿。
整个钟家在皇室眼里如同蝼蚁,没有半点抗旨的资格,前路就算是火坑,她也得毫不迟疑地跳进去。毕竟,淮阳王就算有万般不好,也曾战功赫赫、保家卫国。
她没资格嫌弃他,更不能令钟家蒙难。
玉妩暗暗给自己鼓气,觉得腹中有点饿,又翻出藏着的糕点小心送进嘴里,免得蹭花了口脂。过后,又趁着没人能瞧见,摸出菱花小镜检看妆容,拿指腹轻轻按揉微红的眼眶,将出门时哭过的痕迹悄悄掩去。
出阁是喜事,还是得高高兴兴的。
新娘哪能哭丧着脸呢?
她还在佛前悄悄许了愿,盼着淮阳王能从重病里好转,不负他从前征战的热血呢。
玉妩竭力勾起唇角,深吸了口气。
暮春天暖,花轿行过红绸装点的街市,最终停在淮阳王府门前。
玉妩没来过这里,这会儿也不敢乱瞧,只管绷着纤细的腰身儿,听从喜娘和嬷嬷的指点慢慢往里走。余光瞥见衣香鬓影,珠翠绫罗,除了紧随在侧的佛宝之外,全都是陌生的。
她往后的日子就得在这里过了。
也不知淮阳王究竟是何模样。
玉妩安分地任人摆弄,直到被送进王府后院用红绸彩缎装饰一新的洞房,也没瞧见新郎的半点影子。
寻常夫妻成婚时的合卺撒帐之礼,她更是想都不用想,就连花扇也不用等人来挪。
——反正淮阳王病得连起身都难。
好在那位老嬷嬷虽瞧着面貌威严,态度倒还和气,将玉妩安顿进屋里,便屈膝道:“外头的事自有人照应,王爷身体未愈不便行礼,请殿下自管歇息。若有吩咐,只管招呼老奴便可。待明日天明,徐司闺会带人拜见殿下。”
言语姿态端正严谨,颇觉一丝不苟。
玉妩猜她应是淮阳王的教养嬷嬷,颇客气地应了,暂且屏退旁人,只留佛宝她们在侧。
须臾,外间传来屋门吱呀掩上的声音。
玉妩紧绷着的腰身在那一瞬间垮塌,她长长吁了口气,轻轻将花扇搁在榻上。
肚子里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让佛宝端些糕点过来,目光缓缓挪过这间洞房。锦帐外红烛摇曳,玉兽上香气袅娜,桌椅箱笼、陈设器物俱是奢华珍品,亦有满目红绸,却感觉不到半分新婚的喜气。
就连她要冲喜的男人,都不知在哪里。
她自哂地笑了笑,接过糕点茶水。
折腾大半日后早已饥肠辘辘,那糕点应是刚蒸出来没多久,热气未散,香气诱人。
玉妩饿得久了,寻常的银丝卷吃下去都觉松软香甜无比,至于旁边品相极佳的核桃酥、桂花糕、金乳酥,更是惹人垂涎。
一顿风卷残云,盘盏半空。
玉妩满足地摸了摸肚子,让佛宝她们也垫垫,别饿着。
吃饱后浑身舒坦,方才因这冷清洞房而生的一丝心酸也消弭殆尽,玉妩大清早起来后就不曾阖眼,这会儿既闲着无事,便靠着榻上软枕小憩养神。
待睡醒时,屋中已是天色渐暗。
外头的宾客自有人照应,嬷嬷扣门而入,送来晚饭,连同沐浴盥洗等事一并禀报清楚。
满桌佳肴浓汤,丰盛而可口。
玉妩吃得有点撑,到院中稍坐片刻,瞧着京城里熟悉的流云残霞、四合暮色,想着王府的数重墙垣之外,父母此刻必定正与堂兄围坐用饭,心里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待夜幕笼住灯火通明的院落,里头热水备齐,便入屋卸妆换衣。
外头的喧嚣渐渐褪去,剩下草虫的叫声。
院外花木树影间,有人悄然行来。
他身上穿的是狄慎的衣裳,黑色的外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就连身量都差不太多。但偶尔经过明亮处,游廊上的昏黄的灯笼光芒照在脸颊,那眉目轮廓却分明不是狄慎。他熟稔地避过内院仆从,藏身在洞房外一株枝杈繁茂的老树上。
透过树叶间隙,可瞧见洞开的窗扇内少女正对镜卸妆。
烛光摇曳,照得她脸颊娇艳柔旖。
即使离得有点远,无从细看她眉目间的姿色,单是那妆台前袅娜的侧影入目,便觉清丽灵动,如芙蓉出水。
果真如狄慎所说的,钟固言虽是个又犟又硬的老顽固,女儿却养成了娇滴滴的小美人。
周曜倚着树干抱臂在胸,唇角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