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宝会意,很快到梢间取了个描金细雕的匣子来,双手递过去道:“这玉佩贵重,咱们一直精心放着,没磕碰半分。如今物归原主,连同陆夫人送的玉镯都放进去了,你瞧瞧吧。”
说着,旁边莲屏开了匣盖,让对方检看。
这般利落,非但蓝枝愣住了,就连宋妈妈都稍觉意外。
须知玉妩虽生得貌美多姿,她父亲钟固言却只是御史之职,祖上更无半点勋爵荣华,全凭做举人的祖父悉心教导,拜在名儒门下刻苦读书,方有今日之官职。又因玉妩的母亲韩氏出自淮南富商,嫁妆极为丰厚,才得以在京城安稳度日。
信国公府却是如今数得过来的高门贵户,太.祖亲封的八位国公里,如今还屹立不倒的唯有两户,信国公府就是其中之一。
如此百余年传承的勋贵门第,与钟家可谓天差地别。
而陆凝又是公府的嫡长孙,人品姿貌贵重,是同侪中的翘楚,京中无数少女倾慕之人。
玉妩与他自幼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
当日两府结亲时,众人皆说是钟家祖坟冒青烟,玉妩攀了高枝,全凭着一张脸嫁进高门,令不少人嫉妒泛酸。如今陆家退婚,讨还信物,且不提外间会如何议论看笑话,单是退婚之事就足够让玉妩伤心的。
宋妈妈亲自引路过来,就是怕她乍闻噩耗撑不住,被陆家占了便宜,特地来照看场子。
谁知玉妩竟跟没事人似的?
在佛宝说完后,她甚至还细心提醒道:“妈妈待会回了澹怀堂,也跟母亲说一声。就说两样东西都还了,完璧归赵,分毫不错,请陆夫人检看过目,免得往后纠缠不清。”
宋妈妈愈觉疼惜,温声道:“姑娘放心,既然陆家看重这物件,自是要交割清楚的。”
两人温言细语,旁边蓝枝面露尴尬。
所谓玉佩是过世之人的遗物,其实是胡诌的,这玉镯于公府而言也不算贵重物事。当初陆凝执意求娶玉妩,惹得陆夫人十分不快,今日她特地过来,便是要瞧瞧玉妩听说被退婚后会是何等惊慌失落,泪流满面地卑微挽回。
哪料玉妩竟不为所动?
便连这匣子都像是提前备好的。
这般反客为主,波澜不惊,让蓝枝大失所望,听玉妩说要检看清楚,免得纠缠不清,愈发觉得难堪。于是接了匣子,迅速辞行,灰溜溜走了。
玉妩亦盈盈起身,将宋妈妈送到廊下。
直至雨中的那群人影渐远,她才按住微微绞痛的小腹,转身回屋。
腹中作痛是她难受时会有的症状,忍忍就过去了,脑海心间却尽被匣子和里面的玉佩占据。那是陆凝在定亲后送给她的信物,匣子里也曾封藏两人相识的十余年时光,原打算在出阁时带过去,如今却就这么还了。
玉妩眉头轻蹙,蹲身缓解腹中的难受。
陆夫人的翻脸无情在意料之中,她只是没想到,陆凝竟真的会这样轻易地妥协。
就因为秉性刚直的父亲仗义执言,得罪了帝王跟前的宠臣吗?
*
玉妩跟陆凝相识是在五岁时。
那会儿她跟信佛的祖母住在扬州一座极有名望的佛寺,寺里的住持精通佛理,亦极擅对弈。才刚十岁的陆凝跟随外放历练的父亲在扬州求学,时常来寺中找住持讨教棋局,常在精舍遇到玉妩。
日子久了,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后来祖母仙逝,玉妩便搬回京城居住。
彼时陆凝丧父守孝,陆夫人不急着议亲,瞧他与玉妩偶有来往,也不曾多说。到陆凝出了孝,议起亲事,陆夫人寻摸的高门贵女皆被他断言拒绝,陆凝又费尽心思求老公爷做主定下玉妩,母子间便闹了许多不愉快。
不过碍着老公爷的威严,陆夫人无可奈何。
直到前阵子朝廷掀起风波。
这事说起来,还是为了夺嫡。
当朝太子是元后所出,秉性清正,颇有抱负,与胞弟淮阳王一文一武,都是朝廷栋梁。只因元后早逝,父子为此起过龃龉,跟乾明帝不算太亲密。如今的皇后乔氏膝下育有楚王和襄王,瞧着储位岂会不眼红?
这些年乔皇后四处使力,将乔国舅捧成了御前当红的宠臣,内外联手,紧盯着储位。
数年离间后,太子与乾明帝早有不和,前阵子乔家又弄出个结党营私、巫蛊为祸的罪名,彻底将太子周晏赶出了东宫。
淮阳王拖着重伤的身体力保胞兄,也没能求得皇帝宽宥,反而被乔家栽了个贪污军资,勾结重臣的罪名。
钟家之所以受牵连就是为了他。
淮阳王周曜出身尊贵,文武兼修,虽才十九岁,却已是战功赫赫所向披靡,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名将。
他幼时即喜弓马骑射,十五岁随军出征,在与北凉的大军交战时,曾率三百骁勇铁骑疾驰数百里,绕到敌腹突袭,重创敌军主帅,生擒监军的北凉右贤王,而后兵不血刃,逼得数万大军不战而退。
其后数番率军北上,斩将夺帅,屡立奇功,彻底打通了河西的商道,换得一方安宁。
只是他性情桀骜,虽是皇子之身,却常有阴戾偏执之举,有嗜杀之名,颇受朝臣微词。
钟固言亦不喜他阴晴莫定,狂傲不羁。
但淮阳王的战功却是有目共睹的。
信国公府与乔皇后走得近,在周曜为废太子求情时,老公爷曾授意钟固言趁机弹劾,力争将淮阳王置于死地。钟固言却是刚直之人,知道那些罪名是栽赃诬陷,不肯为虎作伥,反倒犯颜直谏,为他开脱求情。
朝堂上为此争执不休,暗潮汹涌。
最后,淮阳王虽没被废位赐死,却还是受责闭门思过,连同王府长史等近臣都受了处置。钟固言也因死犟固执的脾气惹得乾明帝十分不快,由御史中丞降为侍御史,被罚了半年的俸禄,当着众臣斥责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