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卓一家如此境况,一看便是不得帝心的。论起来祁卓只有给人顶罪的份,怎么可能被包庇?
方成和却微微蹙眉,扭头看他:祁兄,六年前,你面圣时说了什么,自己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
嗯。祁垣茫然道,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我是说错话了吗?
方成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远处的一处湖心亭。他这番显然是怕隔墙有耳,祁垣一怔,忽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俩人进了那小亭子之后,方成和犹豫道:老师的意思,是不让我告诉你。但我总觉得,伯父此次随军远征,怕是跟这事也有些干系。你现在处境艰难,知道的多一些,才能更好的趋利避祸。只是
祁垣明白他的心意,整衣素容,便是一揖:方大哥放心,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担得起,绝不会因为几句话就被吓破了胆。
据说原主自从面圣之后便变得谨小慎微起来,甚至连伯府大门都不敢出。祁垣见过原身的诗稿,总觉得那位定然不是这种性格,但他心里也一直好奇,老皇帝能说什么话,让一个才子不得不如此小心伪装?
方成和看他神色坦荡,迟疑了一下,才道:当日之事,我也只是从老师口中听到了一点,最清楚始末的应当是那两位太子伴读。他说完轻轻一顿,老师说,那次面圣,原本那位对你最为满意,直到后来,老师夸你是国器之才,必成栋梁,他才突发奇想,要考你策论。
祁垣:
策论,便是议论时政,向朝廷献策。祁垣不由地目瞪口呆,心想让个十岁的孩子议论朝政?
可是我说得狗屁不通?祁垣啧道,才十岁小孩,这也值得发火?
方成和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你当时大发宏议,当朝献上万言策。
祁垣:?!
文池和陆惟真本都远不及你,然而那位既惊叹你的才华,却又忌惮你的出身,所以开口试探你。方成和轻叹一声,他随口提起了前朝重臣钱唐,又问你如何看钱唐的下场?
钱唐便是那处披香宫的原主人,祁垣只知道那人下场凄惨,忙问:我说什么了?
方成和道:你说,钱将军义结千秋,才动海内。钱家满门忠烈,未可以成败论之
钱唐本是前朝重臣,当年身死,便是因为牵涉进了皇子争储之事。
而元昭帝正巧也是庶子夺位,上位之后,不仅逼杀废太子,还诛杀了几位支持太子的边疆大吏,为此朝野很是动荡了一阵。
当日元昭帝问祁垣,便是以钱唐暗指那几位大将。祁垣不知道是生性耿直,还是一时疏忽,竟然一脚踩进了深坑。元昭帝心胸狭隘,又忌讳自己夺位之事,连本朝史书都命人几修几改,自然容不下祁垣。
但当时杨太傅在场,祁垣又早已名动京城,他为了自己的贤君之名,这才搞出了六年之后才可参加科举之事。
文池和陆惟真纯粹是池鱼之祸,元昭帝为了安抚他们,便让他们去做太子伴读,并授以清纪郎之职。这两位从十岁年,每年便享着从八品的俸禄,并能掌太子东宫弹劾、纠举之事。
说起来,不被待见的神童只有祁垣一人而已。
祁垣听完始末,怔愣半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刚来时,那吕松等人如此嚣张了。果然三位才子中,唯独原身最倒霉。
他不禁为这位短命神童暗暗唏嘘,心想真的是太可惜了,果然天妒英才。自己合该去给他立个墓,烧些纸钱,再祝他来生投胎个好人家,碰上个好皇帝。
方成和仔细看着他的表情,不知道为何,总觉得祁垣此时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除了摇头叹息之外,竟没有一点点哀伤忧愁,又或者愤怒担心的样子。
这样最好不过了,方成和暗暗松口气,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祁垣暗暗盘算着给原身立个衣冠冢的事情,又想今日端午,也该给他烧两个爱吃的板栗粽。事情宜早不宜迟,如果没事,自己现在就可以家去了。
他想到这,就要跟方成和道别。
方成和不禁怔住:你这就走了?
对啊!祁垣道,饭也吃了,景也看了,还在这也没什么意思了。
方成和:
那伯父的事情,你不着急?方成和道,这次朝廷突然派他随军出征,你不觉得蹊跷吗?
有点?祁垣不确定地说,但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又不能去崖川找他去,先顾好家里这一老一小吧。
方成和:似乎也对。
祁垣又无所谓地笑笑:反正我现在什么都不会了,正好不用去当官,离那位远远的,免得倒霉。
这话倒是不假,杨太傅虽然极为痛惜,但也认为祁垣或许会因祸得福,毕竟元昭帝如今如何看他还未定。只是祁垣一介书生,若不入朝为官,以后如何成家立业?
方成和倒觉得祁垣颇有制香天赋,以后专营此道或许不错。然而杨太傅却认为商贾始终位列末等,会被人耻笑,不怎么赞同。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有些远了。
方成和又上下打量了祁垣两眼,见这人果真没心没肺似的,心中哭笑不得,只得摇摇头,随他去了,只是最后不忘叮嘱:你家离得远,今晚就回号房住吧。要不然明天一早点名,你赶路来不及。
祁垣连连应下,又跑去跟徐瑨说了一声。
徐瑨正在议事,听到祁垣来找匆忙迎了出来,等到最后,听祁垣说今晚要回号房,他不由轻咳了一声,状若随意地问道:逢舟可怕黑?
祁垣有点怕,但他觉得这么大人了,还怕黑未免有些没面子,便赶紧摇了摇头:不怕!
徐瑨一梗,张了张嘴,反倒不好接话了。
祁垣并没想到别处。他匆匆和云岚回家,又支开虎伏几个小丫鬟,自己找了一身原主的旧衣服,随意卷了几张诗稿,偷偷摸摸埋到了院里的树底下。又趁着没人,嘴里念念有词地先给那衣冠冢磕了三个头。
等到做完这些,他长舒一口气,这才收拾收拾东西,赶奔了国子监。
号房之中的陈设跟放假之前并无两样,祁垣这会儿读书的热情劲儿过去,自己翻了翻书觉得无趣,便又丢开,躺在床上发呆。
方成和说的事情,对他的确没多少影响。实际上他今天特别开心。知道徐瑨没有瞧不起自己开心,看到大家射箭开心,后来能坐那扬州画舫,更开心。
只是他明明几个月前天天游湖,今日再次乘船时,却陡然有了恍如隔世之感。这让他有些孤单,好似自己十几年的过去,正渐渐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
他无法跟人倾诉,也无从获得慰藉。
祁垣渐渐有些委屈,伸手摸了摸,在枕头下摸到那块买给老爹的沉香块,鼻子更酸,忍不住偷偷哭了起来。
徐瑨好不容易丢下府中一众差事,从成园直接过来,正要推门进去找祁垣,便听到里面似乎有人在小声呜咽。那声音太轻微,像可怜的小猫般儿细细的,倒是抽动鼻涕的声音有点大。
徐瑨轻轻皱眉,心想好端端的怎么哭了?下午走的时候不还是笑嘻嘻的吗?是怕黑?还是被人欺负了?他忽然很想抱抱他,但又怕祁垣尴尬,只得暂且忍住,在门外等了会儿。直到里面的哭声渐歇,外面夜色开始浓重,徐瑨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祁垣已经睡着了。看来是哭睡的,还穿着才换的玉色襕衫,也没盖被子。
徐瑨把自己的东西放下,想了想,仍是点了灯,把祁垣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