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谈越说,语气越是尖刻,脸色越是阴沉,声音中的戾气越是无法掩饰。耿老头犯难地摩挲着大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自己心里也知道隋谈他爸把儿子一个人扔在这里不闻不问,隋谈心里肯定不会好受,嘴笨如他,一时间哪能找到什么话来化解隋谈的这份怨怒呢?
巨大的情绪波动让隋谈的呼吸急促了不少。他深深吸了口气,刚才变得尖锐的声音现在低了下去,但语气中的阴沉不减反增。
我奶奶去世之前跟我说过,我妈跑了,她和爷爷也都走了,就只有我和我爸两个人了,让我听我爸的话。现在既然我爸没话跟我说,那我也没话跟他说,我也不需要再听任何人的话了。
说完,他看了耿老头一眼,站起身来径直走开了。青春期的少年身量渐长,长长的手臂一掀一收,他就掀起了布帘子,钻进了自己床前的那点小小的空间里,再也不愿说话,不愿见人。
不多时,外面传来耿老头的一声叹息。
这次谈话让隋谈本来就糟糕的心绪更加糟糕了,师小楂第二天见到的就是模样比平时更加阴沉了的隋谈。见到隋谈这样,师小楂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到了他身边,伸手揪了揪脚边愈发茂密的野草。
山野里的风随着季节的变化愈发温热了,师小楂挨着隋谈坐着,不一会儿,就捉过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绑了个什么东西。
隋谈低头一看,那是一串野草。
准确地说,是野草编成的草环。隋谈有些惊奇地睁大眼睛,那草环虽然朴素土气,但编得很是精致,翠绿的草和一种细细的白色的茎枝缠在一起,自有一番山野的俏皮和妙趣。
师小楂见隋谈的表情柔和了一些,就冲他笑:喜欢吗?
隋谈没有说话。他看了看师小楂那双刚刚不知不觉间就编出了一个精致草环的手,那上面沾着些淡绿色的草汁,隋谈向那双手伸过去的时候还被师小楂躲了躲。
脏,别碰。
隋谈没理,把他一只手捉了过来,然后把那灵巧的指尖放在嘴边轻轻一吻。
师小楂颤抖了一下,随即脸红了,垂着头不好意思地沉默着,身子却贴隋谈更近了。
隋谈感觉到腹腔里一阵火热。师小楂现在越来越讨他喜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这蠢兮兮的乡下人怎么看怎么可心,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是往他的喜好里钻的。有时候他觉得师小楂可爱,于是不管对方在做什么,不管他们在哪儿,隋谈都会把他推倒揉搓一番。师小楂从来不推拒反抗,那柔顺地、毫无保留地打开自己的样子,更加能讨隋谈的欢心。
他觉得师小楂就是自己能在这山里活下去的唯一指望,有那么一些时候他甚至不怨恨父亲把自己扔在这里不闻不问了,如果能和师小楂这样的可人儿就这么幕天席地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他甚至渐渐接受了这样的生活。
但接受,不代表喜欢。
所以当冬风吹起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开进这个明显与它格格不入的小山村的时候,隋谈的心神一瞬间像是被煮沸了一样。他的预感已经告诉他了,这样一个山村里,会出现一辆轿车的可能性太小了,除非
没有什么除非,他父亲从车上走下来的一刻就把一切除非给砍断了。
他父亲变了不少,黑了瘦了,但穿着即使是在上海也难得一见的高级衣服和皮鞋,显得盛气凌人。山路并不好开,尤其是进到村子里以后,从那羊肠小道开到耿老头家门前,隋谈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见他父亲和司机向这边走来,司机似乎在抱怨路太难开、伤车,他父亲却毫不在意说了句车坏了、再搞一辆来不就好了。
他父亲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脸,然后让他收拾东西,要带他离开。
隋谈飞速地冲进了耿老头的土坯房里开始收拾东西,那些曾经在脑子里构想的、如果见到了父亲他会怎么抗拒、怎么怨恨,在真的有离开这个山村的机会的一瞬间,都化为了乌有。他做过了无数次心理建设,让自己接受后半生都要在这个小山沟里和师小楂一起度过的现实,但现在他要离开了,那些心理建设一瞬间变得毫无意义了。
隋谈收拾东西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心理建设的确没有意义了,但是师小楂是真实存在的。
隋谈放下了手,走出了屋子,他父亲正在跟耿老头说话,看到他出来了,两个人都看向他。
我我有朋友要去告别。他生硬地说。他父亲点了点头,让他快点回来。
隋谈快速地跑向了那片山楂树,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让他得到了无数慰藉的山楂树,和他一样长高了一些的少年仍旧坐在那儿等他。听到了隋谈的脚步声,师小楂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和无数早晨里完全一样的、单纯而温柔的笑容。
你来晚啦!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师小楂轻快地跳起来,像敏捷的鹿。这小鹿一跳一跳地来到他身边,献宝似的把一个布袋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小坛山楂蜜。
用今年的新果子酿的,还没酿好,最好是放到下雪的时候打开,特别好!你去年都没尝到新的,都卖出去了,今年我特地给你留了一坛。
隋谈像是两只脚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他突然一步都不想往前走了,更不想开口告诉师小楂他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他不想看到师小楂脸上那单纯而温柔的笑容僵硬地停在脸上,然后一点一点消失的样子。
就像现在这样。
在很多年以后,隋谈回忆起师小楂的这张凝固住了笑容的脸,都觉得心痛到无以复加,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回忆起这一刻的时候他的心痛愈发剧烈。他已经记不起当时自己是怎么对师小楂说的,只记得那张脸在对着自己的时候,第一次出现不是温柔,也不是笑意的表情。
那你还回来吗?那双又大又长的眼睛里几乎失去了焦距,只一片仓皇地看着隋谈,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的准星。
隋谈顿时觉得心脏周围的血管像是梗死了一样,难受得他喘不过气来。
大概,不回来了吧。他小声说。这句话好像花光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看着师小楂捉住他的双手,那双手因为颤抖得太过厉害,所以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只要稍稍一挣,就能挣脱开来。
可是隋谈不想挣脱,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师小楂的温度了。
而他最后一次感受到的师小楂的温度,是几近零度的冰凉。
师小楂全身都在抖,这还是他克制了自己之后的结果。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恳求的意味:那你能带我走吗?
隋谈的喉咙被哽住了。他无法回答。
求你了带我走吧一行眼泪淹没了师小楂的眼眶,快速地划过他本来温和清秀的脸。这一瞬间,隋谈一下子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明明如此年轻的人生,明明还不该感觉到这样撕心裂肺的分离,但他们本来就相遇得毫无道理,分离也来得毫无预兆。
隋谈再也忍不了了。他反手握住师小楂捉着他的那只手,然后一把将师小楂抱进了怀里,两片单薄的胸骨撞在一起,撞得俩人生疼,但这疼痛反而能够缓解他们的心痛,让他们得到喘息的空间。
师小楂紧紧回抱住隋谈,脸埋在他的肩头无声地痛哭。他怎么可能舍得?怎么可能舍得看着这个为自己带来新生命的人就这样离开?怎么可能舍得这扇通向新世界的门就这样关上?怎么可能舍得他唯一的慰藉、唯一的朋友和爱人自此不再回来?可这世上最清楚隋谈有多想离开这里的人就是师小楂,他知道隋谈挣扎过、妥协过、不甘过,但最终,他还是属于外面的世界的。
他不是师小楂的东西,不是师小楂的爱人,他是从上海来的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