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无法理解,满朝那么多有能力、有野心,能对他构成威胁的皇亲国戚,卫旸为何非要跟一个无实权、没本事,终日游手好闲的皇室弃子过不去?
原先,她只当他是闲得发慌,随意找了个人打发时间,现在再想,却是禁不住毛骨悚然,仿佛野狼谷的疾风还在耳畔。
卫旸瞧出了她心中的惊惧,将人搂得更紧一些,“画皮画脸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野狼谷乍看之下,的确是林家一手经营的暗场子。林家的主家乃京中望族,也确实有这背景实力,去操控这一切。可这并不足以支撑一个早就出了五服的偏房远亲,办这么大的场子,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靠山。京中势力错综复杂,我也是花了四年时间,才终于摸清楚背后的根系。”
元曦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那当年,邕王是知道你是谁,还把送去了野狼谷?”
卫旸浅笑摇头,“他不知道,是他手底下的人误把我带过去的。
“他很聪明,面上瞧着粗蠢,实则心细如发。京中这些事,他也从未亲自经手过,只躲在后头帮林家牵线搭桥。林家也时常给他一些供奉,从人牙子手里得了好看的孩童,还会特特送去他府上,给他享用。只要不超过十岁,不计男女,他都照单全收。”
“给他享用?”元曦这回连呼吸都屏住了,一张嘴可以塞下两个鸡蛋,“那他夫人……”
她本想问邕王妃知不知晓此事,转念一想,也实在没必要。既是朝夕相处的夫妻,她自是比任何人还了解自己的枕边人。况且那么多孩子,她该瞎到什么程度,才能视而不见?
于他们这群人眼中,人命究竟算什么?
“你是因为拿不到确切的证据,没办法正大光明地治他们的罪,所以才设计了那么一出,让他身败名裂,再去偿命?”元曦蹭着他的胸膛,轻声问。
现在跳出大局,重新审视那场“邕王之乱”,也的确处处透着诡异。从封地到帝京,邕王走的都是荒山野林,并没惊扰到沿途任何百姓。兵临帝京时,气势是吓人了些,但很快就被卫旸镇压住,大家除了最初的惶恐,还真没损失什么。
无论是跟十八年前那场浩劫,还是六年前的灾祸,同这一比,都不是一档子事儿。
他当真是把什么都算好了。
却唯独没想过自己会被误会……
想起太后口中那个骄阳一样灿烂的少年,元曦鼻尖不由泛酸。
在世人眼里,他是太子,是储君,是六年前为帝京血战的功臣,而今为民除害的大英雄,如同神明一样高高在上,刀枪不入。却忘了他也是人,有七情六欲,也懂喜怒哀乐,有世俗的欲望,也会为亲情所累。
然伤他最深的,也一直都是那些所谓的骨肉至亲,同他血脉相连,休戚相关。
“这样的事,以后不许再瞒我了!”
元曦忍不住从他怀里挣出来,揪住他耳垂,一顿搓揉出气。
想学庙里的金刚,瞪圆眼睛吓唬他,凶凶地给自己壮声势,却奈何一双眼生得实在精致,眼尾微微泛起的薄红,就宛如春日枝头绽起的第一朵桃夭,不仅不吓人,还莫名惹人怜爱。
卫旸适才因回忆而逐渐冰凉的心,瞬息间软作一池春水,笑着将人揽回怀中,脸深深埋入她颈窝。少女清甜的气息瞬间盈满他胸怀,他不由舒展眉眼。
小姑娘还在生气捶打,小嘴撅得都可以挂油瓶。
卫旸却不睬她,只在她闹累之后,哄孩子似的抱着她,轻轻亲吻她眉眼,道:“好。”
有什么不好的呢?只要是她说的,他都无条件答应。
她似乎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究竟对他有多重要。就像她不知道,他其实没那么伟大。
除林家,灭邕王,不过都只是想泄自己的私愤罢了。也承认,自己是极端了些。想让邕王身败名裂,法子明明还有很多。只是那时候,他都顾不上了。
锦衣卫的探子把邕王的恋-童之癖的事报上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一想到小姑娘当时也才十二,若是再小两岁……
他承认,当时自己的确是快发疯了。
满腔怒火克制不住,将他的理智灼烧殆尽不够,还要将整片皇城都烧透。倘若邕王就在他眼前,他只怕早就已经将人碎尸万段,丢给野犬果腹。一套又一套折磨人的法子不断从他脑海里冒出,说出来,怕是会吓得她再也不敢接近自己。
他也从不否认,自己骨子里刻着的那股疯魔,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倘若神明不能护她一世无恙,入魔又有何不可?
这种想法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冒头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那天看着她鸩毒入骨,倒在床上奄奄一息;也或许是那次自己回京,她差点葬身火海;又或许是更早之前,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有什么美好的回忆涌入脑海,掸去心头残留的阴霾,卫旸不禁微微弯起唇角。
她不知道,那日被丢去野狼谷,他其实是没打算活着回去的。
他生于帝王之家,长于万人之上,享过至尊荣华,也因那至尊荣华而饱尝众叛亲离之苦,从那云端之上摔得头破血流。人世于他而言,都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好值得他留恋的,也没有人再需要他。
可是她来了。
小姑娘蓬头垢面,浑身是伤,眼眸却清澈如水。明明怕极了他,小手一直在哆嗦,却还拽着他衣袖不放。
犹记那时候,朝阳刚好从她身后的小窗上冉冉升起,第一抹曦光洒在她身上,熹微也明亮。
少女粉白的脸颊迎上晨曦清透的光,似汇聚了一整个春天的明媚。泪痕滑落,在晨雾里金灿生辉,哽咽地望住他说:“我想活下去。”
那一刻,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心里就是没来由地抽疼。冷漠地甩开她的手,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可一直攥在袖底、预备自戕的匕首,却是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世上很多事情都没有道理可讲,就像太阳永远从东边升起,就像春天到了枯草便会重获生机,就像她这个人,明明什么也没做,可存在的本身,就已经足够照亮他。
原来被人需要,是这种感觉。
她的名字是他取的,可她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封号其实也是他想的。彼时他们刚回宫,父皇想给她定封号,拟了好几个都决定不下来,他便随口说了个“曦和”,太阳的意思。
独一无二,光芒万丈。
也是他暗淡人生中,仅一次的流转光华。
而他也要她的一切,都与他有关。
就如同《淮南子》上所言,旸谷乃日升之处,而朝日掸下的第一缕光辉,便是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