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晗的心一下从云端跌入谷底, 浑身都像是被芒刺扎着一般。不等人发问, 他就先“啪”地一声, 拍案而起,指着那念纸条的内侍,怒喝道:“你个狗奴才含血喷人!”
小内侍早吓软了腿, 瘫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 “不是奴才不是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求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念出来之前,他以为上头不过是些贺寿的话,想也不想便朗声念了出来,想着把陛下哄开心了, 自己也能多讨一点点赏赐,哪里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可现在的卫晗哪里还听得进去这样的话,大步流星地离开席位, 想亲眼看看纸条上头的字。
待确认的确是那句“北颐亡, 恒王反”之后,他不由怒火中烧,额角青筋都爆了起来, 抬腿对着那内侍的肩膀就是一脚, 力道之大, 直踹得那内侍在地上接连滚了好几个跟头。
建德帝自吃斋念佛起, 一直慈悲为怀,看不得人这般欺压无辜弱者,当下便拧起眉心,对卫晗道:“纸条是鱼吐出来的,又不是他放进去的,大家也都看着见了,你作何还拿他撒气?”
他的语气已很是平和,并没有过多责怨,卫晗却只听得一耳朵的失望,心里陡然一跳,慌忙撩起衣袍,“噗通”跪了下来,“父皇教训得是,儿臣知错。”
纸条之事,卫晗自然是很清楚原委的。毕竟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亲手筹谋的。
建德帝痴迷佛法,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也颇为信服。
比起在寿宴上直截了当地揭穿那丫头的身世,倒不如又这个法子,诱导建德帝自己去调查,效果更好。他这才去寻了连瑾,鱼是连瑾准备的,不溶于毒-水的纸条也是连瑾给他提供的,就连纸上原本预备写的“庸帝无德,认贼作女。皇后有泪,九泉难眠”,也是连瑾帮他琢磨的,现在却……
几乎是在一瞬间,卫晗便明白了个中的原委。
“就是你!”
卫晗气如山涌,愤然指着连瑾,目光仿佛毒蛇“嘶嘶”吐出的信子,带着种要将他心肝都掏出来的狠劲儿,“一定是你搞的鬼!你们南缙觊觎我北颐多年,所以派你过来谋害本王,好挑拨离间。等我们北颐朝中斗得你死我活,你就能坐收渔利,是也不是?!”
这话说得甚有道理。
这鱼是连瑾带来的,连同里的水,还有那盛鱼的琉璃瓶,他想在里头动手脚,可太容易了。况且纸条上的话,说得也太直接,便是出自他们北颐自家人之口,也甚为可疑,更何况连瑾这么一个别国的王爷?
且还是一个跟他们北颐积怨颇深的王爷,如何叫人信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在座的目光微微起了一丝变化,从卫晗那儿逐渐转移到连瑾身上,警惕有之,审视亦有之。
卫晗心头的大石稍有松落,到底是有夺嫡野心的人,心思活络,三言两语将自己身上的嫌疑洗脱之后,他还不忘自己今日赴宴的本来目的。
那厢连瑾面对质疑,也不卑不亢,昂首挺胸反问:“这几日整个北颐朝堂之上,同本王私交最好的便是恒王你,本王若是想害你,有的是机会,何故要等到现在?王爷自己好好想想,你这话难道不可笑吗?”
卫晗冷哼,却是没搭理他,而是径直将矛头对准御座东侧的人,“那就要问问我们铁面无私的太子殿下了。恕臣弟冒昧,今日这一切,可是皇兄刻意为之,就为了陷臣弟于不义?就因为……”
冷笑一声,他眯眼睨着座上的两人,不紧不慢道:“就因为本王查出,皇兄身边的这位曦和郡主,其实就是十八年前勾结叛贼、害先皇后大章氏难产而死的元家后人,皇兄才欲杀人灭口的,是也不是?”
哗啦——
建德帝猛然站起,撞得御案猛烈摇晃,案上的杯盏碗碟都尽数被震落在地。
在场的其他朝臣也都惊得目瞪口呆。
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元曦禁不住心口“突突”直跳。
卫昶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摇晃着手里的杯盏,又凉凉地补了一刀,“害死了先皇后,还敢进宫冒充人家的女儿,可真不要脸。”
建德帝脸色登时黑如锅底,饶是他潜心礼佛多年,这一刻也控制不住心头窜起的火。一双眼宛如锉刀,直要将元曦生生剜下一层皮肉。
元曦半张脸都叫他盯得发了麻,汗毛倒竖,越发不敢抬头。
方才听见纸条上写的话语之后,她的确是稍微放心了些,以为自己总算熬过了今夜这场大劫。谁知她这口气还没喘匀,事情就又转回到了她身上。
不愧是能跟卫旸较量这么多年的人,这份机变怕是还在他母亲章皇后之上。
殿上儿臂粗细的烛蜡忽地爆了个灯花,气氛愈发微妙。
元曦两只手心皆覆满了汗珠,指甲深深掐进去,钻心般的疼。她却似感觉不到,只觉自己就是那大海上的礁石,暴风雨来了也无所遁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被巨浪吞没。
直到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从旁边伸过来,悄然覆在她紧绷在膝盖上的手,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
元曦指尖微颤,抬眸瞧他。
卫旸却仿佛什么也没做一般,脸上波澜不惊。烛火勾勒出他俊秀的侧颜,淡泊得像一幅画。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依旧能慢条斯理地拎起旁边的铜铫子,往她快见底的瓷杯里续上一点茶。
琥珀色的一小注,晶莹剔透,缓缓流入杯中,他的声音也同这茶水一般温润平静:“所以五弟的意思是,孤明知她是孤仇人的女儿,还将她带入皇宫,刻意包庇于她?”
这话把大家伙儿都问倒了。
卫旸是什么人,恩怨分明,睚眦必报。十八年前那桩祸事,不光是建德帝心中的病,也是卫旸一直放不下的心事。倘若郡主当真是元家的后人,照他的脾气,没亲手扒了她的皮,就算不错的了!更别提把她带进皇宫,认她做妹妹,甚至还偏宠了这么些年。
不可能不可能……
大家不约而同把脑袋腰成拨浪鼓。
建德帝也稍敛眉眼间的锐气。
可他到底是帝王之身,这些年虽荒废朝事,但毕竟曾经也是个壮志凌云的皇帝,这点理由能动摇他,却还不足以让他完全卸下心防。
只沉声问卫晗:“你这般笃定,可是有什么证据?”
卫晗等的就是这句话,牵唇一笑,立马拱手执礼道:“这么大的事,若无确凿证据,儿臣哪里敢妄言?”乜了眼卫旸,阴阳怪气道,“毕竟儿臣可比不得皇兄,说谎都不会脸红。”
卫旸不置可否。
卫晗也懒怠再跟他打太极,今日的机会千载难逢,他早就迫不及待。
卫昶比他还着急看卫旸笑话,不等他吩咐,就已经扬声朝外头喊:“来人,都带上来吧。”
听得这一句,大家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外瞧,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