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头听书的人不乐意了,拍着桌子起哄。
停!薛先生你这段演义已经说了八百遍了, 怎地还是这些烂事儿?我们不要听这段冥婚, 来,与我们说说那位大隋长公主到底怎样一个美法?
就是!我们要听的是才子佳人, 是亡国公主怎样殉国的,你说这些大元朝开国的事儿有啥意思?时隔三百余年, 薛家镇的人依然不太待见那位从臣子做到大元开国帝君的叶皇帝。台下茶客纷纷拍桌,茶水四溅。有茶客单脚蹬在长条板凳上,龇着牙花儿笑道:薛先生你且倒回去,再说说那段咱国师山山主与那位亡国长公主的事儿!当初山主敢从大元始/皇帝手中抢人,多痛快啊!再来一段,我给三个铜板。
我也跟三个铜板,再说仔细些!
茶客们纷纷跟着笑喊道。
铜板一个个落在黄樟木方桌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阳光敞亮,人声鼎沸。
茶楼外遥遥有一女子穿紫色衫裙,头戴幕离,施施然闲步走来。待她跨过门槛时,茶博士恰好提着一个银亮的大茶壶经过,口中热气腾腾地吆喝道:让让,茶来咯!
吆喝声惊动了女子所抱的小奶猫,猫儿伸出前爪,打了个哈欠,随即轻巧地自女子怀中跳下地,一蹦三跳,跃上茶桌,公然与众茶客抢糕点吃。那些茶客也不撵它,人人都竖起耳朵,听那位薛先生说的正精彩。
那位大隋朝亡国长公主长得到底有多美呢?当日里我曾于国师山中侍奉山主,在那位山主大人所建的明月小楼中见过一具冰棺。冰棺中所卧之人,生的那叫一个,啧啧,简直就像是冰雪雕就的人儿!那小脸儿雪白,唇红艳艳的,眼睛虽然闭着,睫毛却极长,一头墨汁似的乌澄澄长发。
薛先生,你摸过吗?软不软?
下面看客一片叫好声,夹杂着污言秽语,都在咋舌,人人幻想着那位昔年在雅颂中传唱成凤凰转生的亡国长公主到底有多软,摸上去是否还有体温。话题渐渐转向了,当年国师山中那位神秘的山主大人到底与长公主什么关系,有没有奸/尸。
语声喧哗中,唾沫星子横飞。看客们揎臂攘袖,说到激动处,为了某些不可描述的细节起了争执。案台上说书先生拍了多次醒木,都唤不回下面茶客们的目光。茶客们各自有了自己的版本,并且为了山主大人与那位长公主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争到面红耳赤。
女子听了一耳朵,停下脚步,随后掀开幕离。她环顾四周宛若疯癫一般的人群,红唇微翘,纤纤手一指原先那只蹿在桌子上伸出粉红色舌头舔食糕点饼屑的猫儿打了个激灵。
那猫儿停下吃食动作,侧耳倾听众人口中各种污秽之言。片刻后,那猫儿竟似能听懂人言一般,猛地浑身一震,嗓子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自那猫儿身上爆出一阵刺目的妖光。
妖光大作,黄浊中却隐隐有一道道白色流云纹。
这妖君,分明已经有了百年修为,眼见着入了真道!
待众人乒呤乓郎跌落一地碗碟,瞠目望去时,哪里来的猫儿?!桌子上那只不起眼的小奶猫,却原来是一头吊额金睛白虎。虎爪按在桌案,轰隆一声,瞬间整张黄樟木桌子便碎成了粉尘。
啊!救命啊
作死,何处跑来的妖孽!
妈呀老虎啊
茶楼内一时间人人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逃命,桌椅掀翻,大门口堵成了一道肉墙。可怜还有几个吃茶的闲汉腿脚都软了,趴在地上用两只手往前爬,腿脚却拖在地上,抖成了筛糠,半晌挪不出一寸半星。
女子威风凛凛单脚踩在长条凳上,眼皮一撩众人惨状,冷笑道:方才是谁辱骂我国师山?站出来!
那几个没能跑到门口的闲汗双腿抖的尿都要出来了。有一人先开了口。是是说书的薛先生起的头儿
手一指,戳向茶楼大厅前头那个乌木桌子。
乌木桌上铺了一块红毡布,上设茶盏、醒木、一把弦子,却独独不见说书先生。
女子目光沿着红毡布往下扫,果然在桌子下头逮着一位四肢着地瑟瑟发抖的说书先生。那说书先生抬起头,恰好与女子森冷的目光相对,忍不住嘴角一阵哆嗦,哭丧着脸拱手求饶道:小姑奶奶,是四儿错了!小姑奶奶您饶了我这回吧!
回回你都是这样说的,然后下次你又犯!女子咬牙冷笑,手中乌节鞭一挥,鞭尾指向桌子底下趴成一条狗的薛先生。薛小四!你给老娘滚出来!
是是是,姑奶奶您消消气儿!薛小四哭丧着脸从桌子底下慢吞吞爬出来,因为实在害怕的厉害,脊背一拱,掀翻了乌木桌。桌案上茶盏、弦子、醒木滚了一地。我这不是没办法,下山换点银子花嘛!
你没办法?女子一把揪住说书先生薛小四的耳朵,另一只手中的乌节鞭顶到他鼻尖,冷笑道:国师山的名声都叫你败坏完了!山主大人哪点对不起你,啊?你要这样作践他!什么叫做在山中养了一群鬼,什么叫冰棺中封存着大隋末代长公主的尸身?你这是要引人来我国师山中刨坟吗?!
薛小四黄豆大的眼睛中努力挤出两滴泪来,声音可怜巴巴的。姑奶奶,你就饶了我这回!山主大人一走几百年,我这身子既入不得真道,也不能学你与虎君那样吸风饮露,我我总得讨点养老钱 !
再过几日,你是不是还得讨点娶媳妇儿钱?女子冷嗤,自长条凳上收回着雪白纱裤的腿,放下遮面的幕离,淡声道:今日得的铜板都拿来!
啊?薛小四立刻下意识捂紧腰侧挂着的钱袋子,笑得都快哭出来了。姑奶奶,我既讨不成媳妇儿,在这世上也没有亲人,就剩下这么点铜板防身,您能不能手下留情
最后几个字,在他口中自动消音。
女子以鞭梢抬起他下巴,扬起脸嘲道:你个阉人!再多话,姑奶奶我就不止剁了你的鸟,还要割了你的舌头!
在场的众茶客听这女子与说书先生对话,全部打了个冷战,纷纷出手护住裆部。
开玩笑!这女子究竟什么人?!不止怀中抱着一位入了真道足有五百年道行的老虎妖君,竟然还曾经剁过说书先生的小鸟儿!
这,这惹不起!当真是位姑奶奶!
众茶客战战兢兢,恨不能茶楼的泥土地中能突然多出一个洞,好跳下去匿了踪迹。门外原本已经闻讯而至的众衙役手持腰刀,听得女子这句话,再眼睛一瞥那头庞然大物般的白虎,双腿抖的厉害,悄无声息地往后一寸寸挪。
再挪。
直至十个呼吸后,茶楼外空无人烟,整条街都找不到一个闲汉。菜筐掀翻在地,窜来跳去的孩童早被自家大人捉回家中。人人门户紧闭,只敢从食指宽的窗户缝隙朝外偷看。长街上空初秋的风刮成了黄色,有沙子密布于风中,令人闻之胆寒。
女子押着薛小四出门的时候,小指勾着刚勒索来的钱袋子,幕离下红唇轻启,哼唱着一首曲调古怪的山歌。那头吊额金睛白虎大摇大摆地穿过抱团伏成一群鹌鹑的人群,四爪着地,在茶楼前等他们。
女子提起裙裾,跨上虎背,一手提着薛小四,口中轻笑道:虎儿,咱们今日回家买肉吃!
白虎不悦地低吼了一声,口吐人言道:姑奶奶,你若当真想吃肉,国师山那些小子民哪个敢不来送给你?没的又来镇子上晃荡,我看你是专门以吓唬人为乐!
女子嗤道:国师山岁月漫漫长长,老娘我修了万年才能成个地精儿,九千年修成仙,留我一千年眷恋。老娘我怎么就不能浪荡几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