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里崖涘敢给他取名,他便该知晓,此乃一方小世界灵胎所化,是一方世界中的神灵。只有神灵,可与另一位初生的幼年神灵取名。
可当初的那个孩童却无知无觉,笑着对崖涘道,凤华这个名字还不错,吾从此就用了。可是吾还不知你的名姓。
崖涘轻笑,银发长垂于黑色沙滩,如海水一般明澈的眸中盛满星光。吾名崖涘,他道。
崖涘,我喜欢你。孩童脆生生地笑。
梦境外的南广和,与梦境内的崖涘,同时身形晃动了一下。
南广和从不知晓,当年初遇时,竟然是他自己先开口说出了那句话。那句,注定了此方世界神陨的不祥箴言。
于梦境中,崖涘颤动不能自已。修长手指穿过孩童温热的发,抚摸孩童乌黑的发旋儿,良久后崖涘笑道,凤华,你可知何谓喜欢?
不知,孩童没心没肺地摇头。随即拉起崖涘的手,将它从自家头顶拽下来,站起身,踩了一脚的沉水,皱眉道,此方天地甚是无趣!老祖化道后,吾便无处可去,亦无人陪我。从此后你便与一处吧?你陪我,我亦陪着你,可好?
崖涘随着他站起身,蓝眸轻漾。好,他轻声道。
你从此后不可自称崖涘,你得有个名号,你浑身充满优昙花香,不如就叫做昙花?孩童与崖涘打趣。
崖涘牵着他的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过黑色沙滩,语声落入浪潮中,渐模糊不可辨。但是南广和知晓,那日崖涘应下了他所有的无理要求,与他说了一整日的话,直至夜幕低沉之际,他走得累了,崖涘将他抄起,抱在怀中。
梦境中,崖涘垂目望着怀中熟睡的孩童,无声地许诺。凤华,吾从此与你为友,直至你不再需要吾的那天。
南广和在梦境外无声落泪。
崖涘,你又来骗吾!你为何,总是在骗我?!南广和不甘地想。你掌心中握着的明明是灭天剑,为何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吾剑下留情?老祖留给此方世界的预言,你分明也知晓,破天杀局,惟有以神祭。你我同为神,你死,或者我亡,都可破了这该死的赤血化碧局!
梦境外的南广和恨到口中咯血,他挣扎着在梦境中一声声嘶喊,崖涘,吾恨你!吾以毕生之命,以一颗五色琉璃心,祭了此方天地!可此方天地太贪,竟一定要神灵陨落来祭它!
你分明知晓,当日里老祖留下吾,只是为了救下你。
你才是鸿钧老祖想要留下的那位神灵!
以吾之死,换汝长生。
从此后你可得长生,可得天地尊,可为万灵父神。可你却将这些都丢给了我,孤身一人上路,甚至片言只语都不曾留下。浩浩长天,从此只剩下吾一人独立于苍穹下。可是崖涘你为什么?你,凭什么?!
梦境中的崖涘却不答他,只含着一抹温柔笑意,低头看向怀中熟睡的幼年凤华。白衣飘摇,于白云深深处,渐行渐远。
*银河篇之风华绝代者,都孤独*
南广和恍惚见到幼年时的那头不死鸟纵身一跃,跳入了无边血渊中。他张口欲拦,却见那个幼年时的自己回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牙齿。
我即是你,你便是吾。那个幼年的不死鸟朝他道。
你回来!梦境中的南广和徒劳地趴在血渊边,伸手去捞那个不断下坠的身影。
漫天的娑婆沙华犹如一场暴雪,纷纷扬扬自空中飘零而下。一片片,落入一眼看不到底的无边血渊。
他看见那个幼年时的自己,朝上高高扬起一张十三岁少年郎的脸,眉眼张扬,赤足踏在虚空中,起先是无声地笑,渐渐笑声变得刺耳。笑声越来越高,渐成尖利的大笑声。
广和帝尊,你输了!吾亦输了!那少年郎在猖狂笑声中,竭力朝上高高抛起一物。那物在血渊上空腾起一道弧线,在梦境中突然华光大盛,闪烁出五彩光华。
南广和扑倒在血渊边缘,突然间痛哭失声。
那是他的心!
是天生地养的一颗五色琉璃心。
他带着一颗五色琉璃心闯入此方世界,经五万年孵化成人,历四十五万年磨难,在五十万岁的时候择了极情道,于亿万生灵中瞧上了一个人。
为了那个人,为了一段注定要离散的情,他投入的轰轰烈烈。于三十三天白云深处,他自剜一颗五色琉璃心,交给此方天地的灵,对那灵胎儿崖涘帝尊亲口言道,吾救此方世界万年,你将朱雀还我!
从此后,他失却了一颗心,孤身下界。于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他梦见礁石嶙峋的黑海炼狱,梦中白浪滔天,上万条锁链自他庞大身躯穿心而过。耳边浪涛声声,在无尽的白色浪花中,他曾痴痴地想,那里或许才是他的归处。
在下界凡尘的大隋朝深宫中,他辗转反侧,无数次自雕龙画凤的床榻上惊醒,一头一脸的冷汗,坐直身子发愣。朱雀转生的南冥也随他一道坐起,轻轻拍他的脊背,然后将他拥入怀中。
梦境中的南广和渐渐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梦中身。在大隋朝摇曳的烛火中,他就着冷汗与惊悸,同南冥交/欢。在悸动至不能喘息的时刻,他于濒临死亡的窒息中恍然地想,也许他真正的来处,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家乡中,也该有如此辽阔不可测的深海。在那深海中,白浪滔天,他该赤足立在浪涛高处与游鱼一同嬉戏。
又闭上眼,却是一阵阵昏沉的日光。
日头打在他身上,有鸿钧老祖如龙吟的声音在诵读一首他听不懂的词。词句诘屈聱牙,只有每个字的余音很美,一个字,足有十八个调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兀自起承转合,只读与他一人听。
一双黑色靴子踩断了雪中枯枝,沿着靴子往上看,是一袭熟悉至刻骨的玄衣。叶慕辰满头白发,冷硬眉眼中多了皱纹,笑出了一脸沧桑意。叶慕辰朝他伸出一只手,低声道,韶华,你是吾妻。
南广和伏在地上,想要接住叶慕辰的那只手。两只手即将相触的一刻,却无端起了一阵狂风。风沙遮天蔽日,在狂沙中他再睁开眼,却见到了四处白色轻纱飘动,现出下界北俱芦洲一座鬼楼。
小三儿自扶梯上下来,面目叫烈火烧毁了大半,却仍在殷殷地笑着,朝他道,殿下,你是大隋未来的王,是奴才们的天,你怎能一日日于此楼中荒废?你将奴才们放了吧,送我们入轮回。
大隋深宫内三百余条残魂游荡于鬼楼中,眉眼模糊的厉害,只有那一声声于烈焰中翻滚的哀嚎仍响彻耳际。
眼前纷纷扰扰,尽数翻作了无边血海。粘稠的血沉入渊底,他挣扎着拔足而出,一步一血痕,筚路蓝缕。
他自腰间拔出那把屠了崖涘的灭天剑。宝光璀璨的灭天剑却在他掌中变成了一把通体漆黑的无名剑,剑身墨黑,沉甸甸握在手中,如有万钧之重。
他再看不见叶慕辰。
他彻底失去了崖涘。
南广和的热泪滴落于无名剑身,脚下踏过无尽血渊,身后是白骨尸山。他一步一步,极艰难地自血渊中往上走。每一步,都要踩碎无数亡魂。
这天地不公!他想。
吾恨这苍生!他想。
可是他听见这天地在悲歌,歌声起先是零星的一两声,渐渐汇聚成河川,最后在他耳畔反复吟咏。
这众生唤你为父!歌声中有人低吟。
南广和闭上眼眸,长长羽睫在他眉目间投下深重阴影。无名剑在掌心中,收割了太多、太沉重的流年。
太累了,他想歇一歇。
于是南广和最终靠在血渊通往天宫的路上,与众生白骨一道,孤独地笑了。众生唤他为父,尊他为神灵,无人知晓,神灵没有心。
五色华彩盛放于他的头顶,灼灼然如同千树万树娑婆花开。雪一般的花,花一般的雪,沸沸扬扬落了满头。
他顶着一身娑婆花之重,手拄无名剑,孤独到痛哭失声。
*银河篇之所谓情之一字,是少年惊鸿一瞥*
那一夜,叶慕辰寻了来,抱起独自靠坐在银河边沉醉的南广和。怀中的人扬起一脸湿泪,玉雪一样皎然的手指扣住他衣衫,口中喃喃道:叶慕辰,我们和好吧!